蔣悅營走出家門的時候還在不停地顫抖。周梓晨的話就像是一個噩夢,醒來之後仍覺得慼慼然不能擺脫。這便是她的媽媽。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用最尖酸的話來形容她,將她講成一個齷齪又低級的演員。從小到大,不管她屏氣孝順也好,撒潑耍橫也罷,反正總是裝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媽媽心目中喜歡的女孩兒——應(yīng)該是一個眉清目秀、單薄亭亭的女孩兒。文而不板,靜卻不羞。不要戴眼鏡。她說那樣就把眼睛蓋住了,讓人變得很呆。頭髮軟軟地披在肩上,髮梢向內(nèi)彎著,有雙會笑的眼睛就更好了。
有次周梓晨難得肯帶她出門,路上看見這樣的一個姑娘,經(jīng)過她們的車,遠遠走過很久後她還看著後視鏡。蔣悅營知道她那時一定是在想: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女兒該多好。據(jù)說她從來就不是。張媽有時候堂而皇之地笑她:周梓晨喜歡什麼樣子,她就偏偏照著反方向生長。倔強而瘋狂。
蔣悅營坐上車,一股股熱浪又從身體外面撲了過來。手腳都是寒噤噤的。她就像是這熱浪般熱情的人,周梓晨就是總覺膩煩的冷身軀。怎麼能夠成爲母女呢?她不禁疑惑。會不會是在醫(yī)院抱錯了。
周梓晨和蔣嚴都是皮膚白淨的人,連安赫陽都是。他們纔像是一家人。可她也不像丁琴——那樣唯唯諾諾。是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小丫鬟的模樣,被老爺安排著。唯命是從。
蔣嚴穩(wěn)重謹慎,周梓晨寡言精明。而她呢?蔣悅營聽著空調(diào)口中呼呼吹出的冷風,向後面一倒。嘆了口氣。臉上的淚漬凝在半路,粘粘的像幹掉的膠水一樣。
不過,周梓晨倒好像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這種事情通常是該男人懷疑的吧。
蔣嚴總是很忙,但從小即是每週耳提面命一次。那樣嚴厲地規(guī)導(dǎo)她——如果不是自己親生的,誰有這份兒閒心啊。倒是周梓晨,從來沒對她上過心。最多的就是嫌棄她不會穿衣服,說話玩笑太大聲,舉止不夠優(yōu)雅。和她一起的時候讓她丟人。人是在她肚子裡被拽出來的,怎麼一脫離開,就變成天地兩個模樣。實在費解。
突然沒有了剛纔的衝動。她坐在車裡發(fā)呆。一心只想著起兵造反,用盡千方百計。沒想到一朝得勝,這樣突然,竟然不知所措。
其實,周梓晨對她也很好。上學的時候逼她用功,雖然無疾而終。後來給她錢花,把卡刷爆眼睛都不眨。對於她的私生活從來不過問,只是囑咐她不要做容易得病的事情。她笑著對空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剛剛對周梓晨惡言相向。這是她從來不敢想的事情。像是被附身了一樣,那一刻倒是轟轟烈烈了一把。現(xiàn)在想想,卻有些後悔了——萬一生氣把她的信用卡停掉怎麼辦?她覺到有些緊張。真不該逞這一時口舌之快。可是要她現(xiàn)在回頭道歉,又做不出來。
算了,不想了……她終於啓動了車子。
張媽在樓上,臉貼在玻璃上向下望。“走了。”
周梓晨有些詫異:“現(xiàn)在才走?”這時蔣嚴從書房走了出來,提著公文包:“我出去一趟,晚上就不回來了。”
她應(yīng)了一聲,也不起身。依然坐在沙發(fā)上,手裡端著小小的英式瓷茶杯。蔣嚴注視著她——幾十年如一日的歐洲貴婦樣子。那時候他年輕,覺得是種誘惑。現(xiàn)在他老了,誘惑不動了。更喜歡躺在牀上等著。
嘆了口氣“別老跟她置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周梓晨突然擡起眼睛瞪向他。
“隨便你吧,我是怕把你身體氣壞了。”
她冷笑:“謝謝你關(guān)心。反正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陰裡陽裡,不知道罵我多少次。要是爲了這個生氣,早就氣死了。”
蔣嚴避諱著張媽,也不再說什麼。剛轉(zhuǎn)過身就聽見周梓晨厲聲說道:“對了。我得告訴你。我的錢,你別想著留給她。誰親誰疏你弄弄清楚!”
他點了點頭:“這個自然。”轉(zhuǎn)過身卻意外見她正立直了身體,猶如一頭警覺備戰(zhàn)的雌獅,“你放心,你辛苦了這麼多年不容易。我都明白。離婚的事情告訴了她,肯定沒過兩天全濟州就都知道了。你出門的時候要注意一些。”
周梓晨又恢復(fù)到淡然的樣子,呷了一口茶:“我知道,你也是。”
“好。”他躊躇了片刻。實在是找不到要說的話,又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開門離開。張媽早已經(jīng)躲到了廚房裡,聽見他走纔出來。
“太太……”
周梓晨好像陷入到沉思一樣。眼神待在一個地方久久不能離去。“你今天還要視頻嗎?要不要我去準備點兒什麼啊。”這時她纔回過神,看了看時間:“算了,現(xiàn)在太晚了。到晚上再說吧。你今天就不要去安赫陽那裡了,在家陪陪我吧……”
宛如大赦一般。張媽歡喜地不行,連聲應(yīng)著。周梓晨見她的樣子,詫異笑了:“這樣高興,看來這段時間真是委屈你了。”其實她心裡自然清楚。蔣嚴和她經(jīng)常不回家。蔣悅音更是三天五頭不知道睡在那裡。她的工作不知道有多清閒。之所以還留她在家照看,一方面她也實在孤苦無依,另一方面也是防蔣悅營把人帶回來。
張媽看見她眼睛裡流露出的輕蔑,立刻澄清:“不是我躲懶。掙這份錢該做的工作自然要做好,我心裡清楚,您放心。不過就是讓安赫陽折騰的,哎喲,都怕了。”
周梓晨輕笑:“怎麼這樣嚴重嗎?”不過也就是一個月沒有見。安赫陽那樣明媚如今時的春光一般旖旎的臉還清晰在側(cè)。
張媽又嘆了口氣:“那麼好的一個姑娘……真是可惜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她聽見心裡也咯噔一下。因爲想象不到,所以更加驚異。終還是淡淡地說道:“這便是她的命,誰讓她生在這樣的家庭。”
蔣悅營把車停下,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自然先想到肯定是媽媽生氣了,一定在家痛罵她。撇了撇嘴。晚上買些禮物給她吧。
她拿出電話再一次撥通程讓的電話,依然沒有人接。對鏡細看,雖然是素顏,但除了眼睛有些哭腫了之外,沒有瑕疵——也不枉費她每個月花時間費心力,流水一樣的錢貢獻給美容院。下車後才發(fā)現(xiàn)忘記了買禮品。這樣空手進去恐怕讓人家說沒禮貌。不能再讓周梓晨臉上沒光了。再者她也不想給程讓的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便又啓動了車子。擡眼間她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停著的一輛車特別眼熟。好像是薛城北那輛路虎,越看越像,但車牌子又不對。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個小區(qū)裡有錢人很多,一樣的車也不稀奇。
她便也沒再放到心上。再沒想到有一雙眼睛正看著她。蔣悅營又打了幾個噴嚏,直打地連頭都是昏昏的。
買了最好的補品、水果還有牛奶。從來沒有看過病號,這樣便是她能想到的所有事情了。來來回回又過去了半個小時,終於站在了程讓家門口。
開門的是一個三十多歲微胖的女人,菸圈紅著臉色憂傷地陰鬱。打量著她問:“你找誰啊?”
“這裡是程讓家嗎?”她也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女人。第一感覺的判斷:是他家的保姆吧。不然也想不到有什麼關(guān)係了。“我過來看看他。”
那人的眼睛像超市的掃碼器,把她手裡的禮品挨個檢查。最後笑了:“哦,你是程讓的朋友嗎?進來吧……沒見過你啊。”暗含的意思就是等她自報家門。沒想到蔣悅營笑了笑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這箱很貴,你要小心點兒拿。”
她自顧自地走進來。環(huán)視一週卻沒有看見一個人。看來他的爸爸媽媽不在家。有些失落。“還麻煩你跑一趟,怎麼買這麼多東西。太客氣了。”保姆還在喋喋不休。她有些不耐煩地說道:“程讓呢,他怎麼樣了?”
“哦,他在自己的房間裡。你過去看看他吧。”說著便引他到一間房門口——其實不用引領(lǐng)。房子本來就沒有多大,有多少東西一眼就看出來了。倒是裝修地很不錯,有品位。是程讓的風格。
她站在門口,見保姆還跟著,便吩咐:“你不用在這兒了。去忙你的吧。”她一下子愣住了,“那行吧,你進去吧。”說完,便悻悻然走進廚房。蔣悅營心裡嘟囔: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小門小戶就是如此。這才敲了敲門,過了片刻,聽見裡面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誰啊?”
卻那麼熟悉。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門吱紐一聲打開。竟然是王理安。“你怎麼在這?!”沒想到王理安卻並不驚訝看到她,聳了聳肩:“他是我表哥啊。別裝不知道……”說完,轉(zhuǎn)過身讓她進來。這時纔看到程讓被包成了個木乃伊躺在牀上,不禁驚呼出來。
保姆端著一盤水果走了進來,笑道:“安安,你也認識啊。來,吃水果。凱凱,你別裝死,人家來了你也不睜開眼。”“用不著給她吃水果。這就是蔣大書記的千金,我能變成這個樣子就是拜她所賜……”程讓閉著眼睛冷冷地說道。
蔣悅營倒吸一口涼氣。直扎心口。連那保姆也登時回過頭來怒視著她。好像她是什麼罪大惡極窮兇極惡的過街老鼠,誰都可以踩一腳。
“你就是那個蔣悅營啊。人也看過了,你走吧!”說完,便過來推她。簡直是奇恥大辱。“你一個保姆,推什麼推!”
“說什麼呢!這是我姐!”程讓竟然一下子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