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鵾覺出身後有人,卻沒有動,那調子一直一直不斷在重複,軟軟的柳葉握在手裡。
“將軍之妹育有一子……”
男人手裡一顫,淡淡的氣息不曾停歇,“我不需要你來寬慰,這些舊事你不懂得。”
“侯景殘害親子,阿柳死得很慘。”韓子高一字一句並沒有任何寬慰的意思,反倒是刻意地激起了羊鵾的憤怒,只看著他握緊了手間,那柳葉幾乎毀於一旦,“將軍比子高年長,所經之事又遠非我能想象,所以更該懂得信念之重。”
信念?羊鵾面無表情,“我只想有朝一日能救她們逃出淺水城,卻只剩得如今結果,信念……信念能還我小妹重生?還是能令流年逆轉噩夢不曾開始?”
韓子高側了眼目,他記得阿柳臨死之前的模樣,卻知道不能再刺激他,避開了一些迎著江風有些悵然,“將軍囑託子高到底無法完成,只是……死亡不應該只剩悲慼,將軍小妹,阿柳,還有那些無辜被牽連埋骨淺水的平民……他們的信念還在,他們想要活著出來,想要能夠在日光之下行走,這一切,所有能夠留下命來的人都應當珍惜。”
他牢牢記得竹最後的目光,完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恐怕那個人一生都沒有這麼勇敢過,但是正因爲他不可能再活著出去,所以他希望恩怨是非之後能夠有人此生無憾。
這就足夠了。
羊鵾將那普通到建康之中隨處可見得柳葉牢牢握在手心,“我以前只知縣侯爲人狠歷,行事張狂不馴,我竟不知道他看人眼光如此之準。”
那少年似乎氣力不繼,緩了一刻搖頭,“他只是掩飾罷了,他若不維持這樣的秉性隱藏所有,恐怕早就同你主上無異。”停了停望著羊鵾頹然的髮絲,他該是幾日不曾閤眼,以往陰沉乖戾的周身只剩下重創過後的蕭索,“他們都記得這柳葉,羊將軍,既然活著,便不要自怨自艾螻蟻一般的樣子,這柳樹在一日,你便當帶著他們的信念活下去一日,我們應當想辦法結束這場噩夢而不是一味沉湎毫無用處,懦夫行事!”
這也是當日他自己站在會稽山陰的村子裡時,陳茜教會他的。
那個時侯他面對一村白骨,徒勞悲傷完全沒有用。
韓子高凜然不懼,直直地加重了三分說完便望著羊鵾,他知道沒有人敢這般同一個曾經隨著侯景生殺踏遍的人說話,可是他就是看不起如此一味消沉的人。
淺水城轟然坍塌驚醒了怨魂魔魅,連韓子高自己都生出三兩份恍若隔世的感覺,明明不過幾日前後,他卻覺得自己疲累得像是把這一輩子該要經歷的變故統統領受。
竹公子沒有死,他纔是早年給陳茜下毒之人,最後卻同他交換,終究還是換得了他去給侯景下毒。
一個偶然遇到的孩子,他明明答應過他一定會活著出來,可是最後那麼小的幼童慘烈地死在他面前,終究還是隻有他一個人走了出來。
甚至現在就連陳茜都內傷昏迷。
天色將晚,前路羣山環繞遼闊悠遠,獵獵江風捲過衣袍,柳葉嗚咽。
多少年生死一笑劍歌烈。問天下,誰能掌緣生滅。
羊鵾看著韓子高淡了目光轉身離開,突然在他身後開口,“其實當年我族選擇追隨主上的時候便當知道……這條路定是要害人害己,這麼多年我不是沒有想過,也許小妹早已出了事,只是我自己不肯信罷了,怪不得別人。”
韓子高依舊用右手護在左肩之上,腳步有些虛浮,羊鵾的聲音一直在身後響起,“你又何曾不是一樣?韓子高,你太年輕,何必執意賭上一切……陳茜比起我來更加危險,他舊年的恩怨早便是無法改變,而相國又早已蠢蠢欲動對這一方天下勢在必得,你何必執意牽連進去?多少年了……他重傷如此當真是笑言……而你……”
明明笑盡春風正當繁盛的好年紀,卻已經肩骨盡碎,或許日後就是半個廢人。
這後半句話羊鵾不可能完全明言,只看著那紅衣少年逆風而去。
“涸轍之鮒……”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與其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只是這是否真的到了泉涸之時呢?
天色微明,搖曳火燭不定,司馬府中有人匆匆而至,一句話說得那靜待數日的老者終於露出些笑意。
“不到三千人?”
“正是,相國府中此刻已備馬車出城趕往江畔,該是那縣侯麾下有人重傷,此人身份不明,但好似極是重要,相國爲保長城縣侯安心趕赴嶺南,承諾保護此人返回城中治傷。至於……縣侯此行究竟所爲何事仍舊消息封鎖,一時不曾探知。”
“足夠了。”王僧辯眼望天光熄了燭火,“不論陳茜此行究竟所爲何事,他如今身畔不到三千人乃成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