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安都護衛其後,漸漸覺出韓子高面色有礙,“子高?夜路溼寒,如今日頭就要起來,停下休整片刻吧?!?
火把聚攏,身後諸人漸漸趕上。韓子高也知夜晚最易生出變故,如今日光起來倒好安歇片刻,也便應下。
一道黑影頃刻停於面前,羊鵾一向沉默寡言,韓子高卻知他不過外冷內熱,如今往事成灰,能夠定下心來同自己南下實屬難得,更是真正大丈夫所行,見他似是前來探看,淡笑擺手,“無事。”
羊鵾搖頭,“你面色看著便不是無事之人?!?
那少年一夜不曾休息,微紅的雙目卻未曾失了光彩,頓了一刻咬著牙開口,“骨傷……陰溼自然難耐?!?
羊鵾眼看著侯安都上前揭開他肩頭傷藥,開裂的傷口根本來不及精心處理,如今穿骨傷勢四下紅腫,“不行,傷口無法癒合……”
韓子高掃了一眼重又覆手壓上,“但也再無他法,四下荒野,何談療傷之所?”
那一直看似冷淡站在一旁的黑衣人探手入懷,動了動脣齒仍舊帶了嘆息,“我部下方纔偶然瞥見的,順手砍了來。便是那一日尋死之人,他不敢親自送來,只託我轉交韓侍衛。”手掌中託了些灰白鬚根般的物事,韓子高有些不解,望了望只覺似是草藥,形似雞首一般。
侯安都鬆了口氣,“倒要多謝那人留心,這該是白及。”探手去過嗅嗅,心下確定,“大哥趕路匆忙都不曾顧及,白及收斂止血,消腫生肌?!闭f完了倒出些水來弄得乾淨,碾碎替韓子高覆於左肩之上,“起碼可緩一時之急?!?
那坐在還帶了些青苔石塊的人風華無雙,擡眼只看羊鵾,“煩勞將軍替我轉達謝意。”
羊鵾頷首,走出了幾步卻又繞回來,“我沒想到連他們這些人都能如此安心聽命,原以爲……罷了,我那侍衛說起過,當日你讓他死過一次,卻因死而尋到活著的希望……我從沒想過,當日跟著侯景的人今時今日也能妄談希望?!?
韓子高笑起,“將軍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黑影便也並不多言,走出幾步只剩乾澀聲音,“如今韓侍衛便爲這三千人希望,切勿保重自己,不可逞強。東!方小說!網?”
逞強……
韓子高仰首飲水,不顧水漬淋漓而下,他記得陳茜總是說他太過要強,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自幼起便被人因這臉面上的好處過多稱讚,有真心,有嘲諷,還有豔羨不得,導致了日後他總是不肯認輸。
“疼不疼?”身旁的人蜜色臉龐有些擔心,到底比他年長,又兄弟相稱,這一時侯安都當真視他如自己兄弟一般,給韓子高綁好了肩頭傷藥,心裡仍舊不放心。
韓子高突然笑起,“疼。疼得受不了,從來沒受過這麼重的傷……大哥,若說實話,那一日我當真以爲自己會死。”
侯安都怔住,他沒想過韓子高突然如此坦白。
“不用憂慮,我只是……只是覺得前路漫漫兇險難定,子高也不是真的什麼都能做到,所以……就這一刻,再無旁人,你我兄弟,便讓我說出來……這一路往後絕不再說起,死……我也要死在前線?!?
水漬四濺。
“劍過肩骨的時候我倒沒覺得疼,也許是當時情勢所迫,根本感覺不到其他。”少年眉心淡淡顏色映著日光升起,他終究有了一些和年歲相符的表情,蹙起眉來有些疑惑,似乎是探問一般,“大哥以前可曾受過傷?生死危難之時……想起了什麼?”
“自然有過,那會兒想著身後還有同生共死的兄弟百人,我若當真死在亂軍之下……這一行散兵再無可信之人,恐怕這一世也要流離四處,尋不得報效之主了。”
韓子高更加困惑,“我也以爲若是到了必死之時……我會想起我當年的宏遠,十二歲的時候吧,很簡單的心思,那會兒什麼也不懂……就想著治好爹的病,讓鬱書不要再害怕,讓我們一家都能平穩生活??墒恰彼斎章犞鹘饠嘤竦睦衅崎_肩骨的聲音,他一瞬間涌出的第一個念頭卻很荒唐。
“我當時想起也許陳茜……那柄劍送錯了人?!表n子高整好盔甲,“很自私,但是很真實,我只覺得我做不到他想象中的樣子,不管他當真是心機算盡也好,當真是想要和我並肩也罷,總之……我做不到了。”
侯安都沉默無言,荒野之中只有衆人探路的輕微響動。
家鄉滿山遍野的小小黃花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也許我執念的事情……早就變了吧?!?
所以他重傷醒來才耿耿於懷,他虛弱無法的時候只記得他唯一的真心,侯安都有些明白,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那一句震驚千人的誓言猶在耳畔,陳茜口中字字帶血,他若爲帝,誓立韓子高爲後。
橫絕千古至今恐怕也無人敢出此言。
他們兩個人連天地都不放在眼裡,旁人還能說些什麼呢?不懂得,不經歷,怎麼能明白。
他們個個震驚於這少年果決信念,震驚於他絕不輕易認輸的氣魄,他們都當縣侯一世無心,暴戾非常,卻只對這妍麗的人生死相托。
其實都是爲了情之一字吧,忘卻此生,萬里鴻蒙不過執手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