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他只對陳霸先纔有了敬畏神色,這方依舊是禮數週全,入宮尚且不跪。
陳霸先一聲戎馬戰功卓著,此時此刻雖近暮年卻依舊髮絲不見霜白極是英武氣魄,猶自待在那府中查看收藏刀劍,細細擦拭不教染塵。
“吾侄何須如此,快快起來。”過來拉著陳茜起身坐於身畔,揚手推過一卷竹簡,陳茜無言看畢,一掌將它碎成竹屑。
陳霸先笑起來,還是這個脾氣,“便知你又是這般火氣,這侯景當日害你戰敗淒涼險些於途中喪命,甚至將你和妙容下獄受苦,如今他假死流落,還想著要佔據一方再謀他日,吾侄可有報仇之意?”
“自然!”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卻已經是經年征討,如今陳氏上下死於荒野戰場之人不計其數,陳茜幾番死裡逃生實屬英勇無雙,這個侄兒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心中地位如同親子,如今這落敗之人賊心不死,自然還是要派陳茜去最爲妥當。
陳霸先見他眼中不動手間卻已經是隱忍不得,心中讚賞,這侄兒一直便是心思縝密,雖是性子張揚平日裡耐不住火氣,但若是籌謀起軍情要務來可真是絲毫不差沉穩過人,立時便開了口,“叔父舉薦你去平定侯景殘衆,只需當心,這些年來他已至喪家之犬境地,如今更是不肯擅信人言,此事不得張揚舉兵大動干戈,否則朝中再聞侯景未死,建康立時便要掀起滔天風波。”
“是。”陳茜很清楚,侯景之亂時至今日依舊令人聞之膽寒,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建康城中清理而出的屍骨甚至堵塞江口,掠金帛既盡,乃掠人而食之,或賣於北境,遺民殆盡。
那真是人人不能忘卻的噩夢,若是提起了,恐怕一時便能動了萬民安穩。
陳茜清曉利弊,恭謹應下,“侄兒領命,定設法將其暗中斬殺,陳茜立誓於此,侯景屍首必將懸於建康城中七日以慰當日死傷!”
這仇幾乎已經是成了他的恥辱他的傷疤,一時半刻都忍不得。
那一年是永遠的夢魘,陳茜出了相國府一路回去,馬上顛簸,原以爲已經漸漸平息過去的一切到底因爲那個人而全然復甦。
侯景……侯景。
誰的腳狠狠踩在自己胸口之上,隱隱地斷裂之感,陳茜從此疼了一世。
那個陰狠的仇人爲了毀滅自己,生生將他入獄踏斷了他的肋骨。
十八歲的時候,陳茜也曾劍指天下誓言擊破亂世紛爭,到底是年輕氣盛略遜一籌。
如今……他想起寢閣裡那個緋蓮紅的少年,和記憶中牽繞一切的人有著相似的眉眼,卻更加傲然,那人不會想著一柄舊年裡的劍。
陳茜入了自己的府邸,看見離兮過來伺候,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夫人今日可按時診脈?”
“是,今日入春天氣見暖,夫人舊疾略有好轉。”
腳步停在轉角處,若往東去,便是一圍鳳尾竹園,園後恰是竹苑,沈妙容一直住在其中,這竹子……也是她無論如何都要留下的。
他討厭看見竹子,好似看見自己一直對她的虧欠。
所以他幾乎不曾入了東邊院去。
今日卻是再度提起那個男人沒有死,一手毀了所有的男人。
陳茜深深吸了口氣,午後日光漸暖,他決意去探探自己的妻,從娶她入府那一日起,就再也不曾給她安穩。
幽靜地竹苑,陳茜竟是平復了心境才終於擡起手來叩門,“妙容?”
衣裙響動,她親自起身過來爲他開門相待,“縣侯今日回來得早些。”微微擡眼望望天色,迎他進去。
很平常的面貌,教養卻是一眼便能看得出的,額角傷痕尚在,陳茜有些不敢去望,卻依舊是坐在椅上,“今日覺得如何?”
“無事,一向便是這般,妙容也習慣了。”她格外畏寒,當日不可再提及的舊傷竟讓陳茜有些無措,他回首望望這邊竹苑四下內室,正中掛了一副畫像。
沈妙容是如今得勢的長城縣侯患難之妻,人人都知當日侯景殘害生靈手段極端可怖,她卻是同他一起入獄,患難與共,難怪一直夫妻相敬如賓,彼此相守,無論陳茜再惹出了什麼風流事來,她依舊是端莊依舊正妻風範。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髮妻所居的內室壁上,掛的卻是別人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