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慢慢流過, 當(dāng)水塘上結(jié)起冰凍的時候，樹葉已經(jīng)幾乎落盡。冬季的寒風(fēng)像是歲月的手掌，拂去大樹上密密的葉子。枝幹丫丫朝天, 天空布上灰濛的色彩, 瞇起眼睛是一片蒼茫的淡灰。

期末考已經(jīng)結(jié)束, 結(jié)業(yè)式就在今天。

12月22日, 距離聖誕已經(jīng)不遠(yuǎn)。

男生女生全都裹上了一件厚實的大衣, 從遒勁有力的大樹枝下歡笑著走過，還能看到嘴裡呼出的熱氣。

走廊裡光線並不很好，花音提著琴箱站在音樂樓三樓的窗邊, 望著人們?nèi)齼蓛傻淖叱鰧W(xué)校，心裡沒來由的有些惆悵。

人畢竟是喜愛熱鬧的生物。

“小花音！”杉田伸出手遠(yuǎn)遠(yuǎn)的喊道, 花音聞聲看向他, 少年面前有一團(tuán)白氣, “在四樓喲！”少年圍著厚厚的毛線圍巾，彎起眼角指著樓上?；ㄒ粑⑽⒁徽? 隨即點點頭便跟上了他。

今天杉田約她去合奏《Love Story meets Viva La Vida》。

過去的幾個月中，在片山的指導(dǎo)下，她已經(jīng)基本熟練了指法。雖也和片山試著合過，但片山畢竟也只是靠著記憶彈奏旋律，許多地方依然不夠精確。

況且對方是杉田的話, 花音竟有些緊張。

原因無他, 只是覺得對象是他的話, 心裡莫名的會有期待和害怕相夾雜, 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受。

因爲(wèi)這是一個夢想, 但奇怪的合奏卻又好像預(yù)示著什麼危險的事情。至於是什麼，花音猜不到也不想知道。

她跟著少年走上階梯。前面的杉田雙手插進(jìn)口袋, 迎著休息平臺明亮的窗戶，花音能看到他的周身被天光勾勒出一圈突兀的亮線。他走在她前面，就好像永遠(yuǎn)都不準(zhǔn)備回過頭來一樣……

花音強(qiáng)迫自己低下了頭，迴旋過樓梯的時候，少年微笑的表情卻清晰的印在臉上，乾淨(jìng)的黑髮，上翹的嘴角有一半已經(jīng)埋進(jìn)圍巾。

直到踏上四樓樓層，拐過一個彎，少年才終於停下腳步：

“這裡哦！”他比花音要高出一個頭，少女仰起頭，落入視線的依然是他纖塵不染的表情。門被推開，花音繞過杉田的背影，終於看到了音樂教室裡除了一架鋼琴外，還有許多複雜的設(shè)備。於是她睜大了眼睛疑惑道：

“這是……？”她來到一個話筒前問道。

“錄音設(shè)備！”少年伸出大拇指朝她眨了眨眼睛。

“錄音？”花音有些慌張的反問道。

“嗯，我問學(xué)校借的設(shè)備。嘛嘛，小花音不要緊張，不過是想把合奏錄下來而已呀！正常發(fā)揮就可以了！”少年笑著安慰道，他站在漆黑的鋼琴前已經(jīng)伸手翻開了琴蓋。

一邊窗外透著凜冽寒氣的灰色光線掠過面前光滑的琴鍵，投下一片迷濛的影子?；ㄒ粼谧簧洗蜷_了琴盒，而坐在鋼琴前的杉田卻出神的看著窗外灰白天際的黑色鳥兒，它們拍打著翅膀飛向遙遠(yuǎn)的雲(yún)層之中，骯髒的天上，潛伏著不安。

“上矢哥，現(xiàn)在開始嗎？”花音將大提琴架在雙膝之間，回頭詢問的時候纔看到杉田失神的表情，“上矢…哥……？”於是少女重又喊了一遍。

少年微微一驚，隨即迅速轉(zhuǎn)過臉來。表情裡沒有塵埃，這樣的表情她從未懷疑過，但在今天卻猶疑起來。

“??！我先熱熱手吧！”他說完，花音耳邊就飄起一連串流利的音階。從C大調(diào)到B大調(diào)，從音階到琶音，從八十拍到一百三十拍，聲音越來越連貫，手指越來越靈活。即便只是單調(diào)而乏味的練習(xí)，也能讓花音震撼。

“開始吧！”直到少年感覺手指微微發(fā)熱，他才終於元氣滿滿地說道。

花音放下琴弓，用手指挑起琴絃，一會兒輕輕拍打琴頸，一會兒拂過琴身。髮絲在偶然之間從肩後滑至身前，柔軟而漂亮地合上少年靈快的琴聲。

杉田沒有帶曲譜，花音則將譜子架在面前。少年閉上眼睛享受著音樂，而花音的瞳孔裡則依然會時時映入少年所寫的各種音符。

音樂漂浮在空寂的樓頂，沒有誰聽到，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心聲可以在這個短暫的時光裡傾瀉，揉進(jìn)這片青綠色的音樂之中，奔跑在原野之上。這個秘密註定要掩埋，他可以喜歡前面的少女，卻沒有可能喜歡她，他們註定會分道揚鑣。

幾乎是一氣呵成，花音覺得自己幾乎是被他死死拉進(jìn)了音樂。他並不是強(qiáng)勢的人，卻在音樂上意外的有力。自己軟弱的琴音隨著他陡然上升的力度而不得不加強(qiáng)好幾分，指尖甚至在音樂結(jié)束時依然泛脹。劃過琴絃的感覺在某時就像抵著刀刃，割開皮膚。杉田飽滿的情感好似巨浪一般朝著自己鋪天蓋地的涌來，在自她招架不住的瞬間卻又化爲(wèi)漫天的泡沫，柔軟地將她覆蓋進(jìn)一片白色的世界。

少女長吁了一口氣，然而少年卻久久保持著最後那個姿態(tài)，他的心在說，相處的時間能否再拉長一點拉長一點，他奢望能定格瞬間，然而……

他細(xì)細(xì)呼出一口氣，白霧拉出一條長線。停留在琴鍵上的手指漸漸擡起，重又落回膝蓋。

也許這一次是真的感覺惆悵，連強(qiáng)迫的微笑都無法驅(qū)散眉際的愁雲(yún)。

“吶花音……”他以一個單薄的聲音開場，背景則是少女尚未均勻的呼吸，“……我來年準(zhǔn)備報考北海道大學(xué)?！?

花音背對著他，她覺得有光芒從身後撲來。她不敢回過頭，她覺得一回頭或許會遭遇杉田上矢悲傷的表情。於是少女強(qiáng)迫自己笑道：

“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不報考東京的大學(xué)？”

“想回去……”杉田回答道，“雖然我在東京呆的更久，但那裡是媽媽和爸爸的故鄉(xiāng)?！?

“可是……回去的話，也能見面的對不對？”花音退後了一步，她感覺自己似乎在努力逃避那個最可怕的結(jié)局，始終閉著眼睛不願面對殘酷。

杉田沒有回答她，花音也沒有回過頭。他們像是落入了死寂的漩渦，只有窗外寒風(fēng)敲擊窗戶時的嚴(yán)酷聲音。

漸漸的，花音覺得自己身後那道明亮的白光被遮蔽了。黑影越來越近，她覺得杉田在靠近她，但他還是一言不發(fā)。然而少年身上溫柔而悲傷的情緒就像一條蜿蜒盤旋的河水，流入了她的毛孔。她覺得自己的肩膀上有一陣微風(fēng)拂過，後頸的髮絲隨著清風(fēng)搖曳，卻不見下文。

這個過程冗長、空白、心悸。

很久以後，杉田才輕嘆了一口氣，之後是強(qiáng)制的笑意：

“快回家吧……明天就是寒假了！”

花音覺得身後重又撲上了光芒，杉田走到了鋼琴尾，去擺弄錄音的設(shè)備。

“啊，小花音Merry Christmas！”他蹲在地上側(cè)過臉向花音笑道。

“……”花音不知道自己該對他說什麼，於是少女條件反射的輕聲說道，“Merry Christmas！”

“快走吧！我好像看到侑士走進(jìn)音樂樓了喲～”少年伸著脖子看向一邊的窗戶，笑著指道。

“……”花音一怔，隨即臉上浮起一點紅暈。她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收拾起東西。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以後，花音終於不自然地說道：

“那麼…那麼再見，上矢哥?！闭f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還會拂過失聲的離別之言，閃過身後那團(tuán)黑色的陰影，以及後頸拂過的清風(fēng)。於是她重又看向一邊的杉田，少年沒有看向她，而只是背過身朝她揮揮手：

“哦嗯，去吧去吧！”

“……”她知道那裡面一定有什麼難言的悲哀，但她沒有追問下去。

少女背上琴箱推開了音樂教室的門，她在三樓與四樓的休息平臺遇見了忍足。他剛結(jié)束網(wǎng)球部的部活，單肩挎著書包，灰色的羊毛圍巾貼合得圍上脖頸，深色的呢子大衣覆蓋起校服。

她在上，他在下。

與花音齊眉的對面是一排長方形的玻璃窗，傾瀉進(jìn)樓道的白光在地面上擊起淡淡的光點，卻給少年圓亮的鏡片摸上淡白。

“花音。”他微笑著呼喚道，於是少女漸漸走下扶梯，終於在他伸出右手拉住自己、在看見那枚明亮的戒指時露出了笑容。

※

花音預(yù)定了二十三號回英國的機(jī)票，忍足也預(yù)備二十三號回大阪。於是他們決定在離別前一天晚上提前過聖誕節(jié)。

即便距離聖誕夜還有兩天，大街小巷也已經(jīng)被纏上小燈珠的聖誕樹圍繞?；丶曳畔聳|西的時候，天上下起了細(xì)雨，原以爲(wèi)計劃要被打破，雨絲卻在天黑不久後停下。

地上有積水，空氣顯得更加冰冷?；ㄒ舸┥习咨拇笠拢词箛虾窈竦拿€圍巾，她依然覺得日本的冬季要比英國冷上不少。

忍足走在她身邊，他們剛從餐廳出來。大街上滿是華燈，在腳下的水塘裡是一片流光溢彩的世界。

“要一個冬天見不到面啊……”少年忽然有些失望地感嘆道。少女的皮靴與地面敲擊出清脆的聲響，在不小心踏到水塘的時候還會濺起水聲，“如果我忽然想見你了怎麼辦？”有些俏皮的詢問，少年回頭看向一邊長髮的少女。

“飛來英國？”花音扭過頭故意笑問道，“我會接待你的。”

“嗯，我考慮一下。”卻沒想到忍足很認(rèn)真地回答道。

這條街並不擁擠，相對僻靜的走道上，花音雙手插進(jìn)口袋與少年並肩而行。

忽然之間，包裡傳來手機(jī)鈴聲。

但誰也不會想到，這個鈴聲會將她捲進(jìn)一個黑色的夢魘。

因爲(wèi)那邊，母親雅子帶著哭腔的聲音攪拌著背景混亂的交談和喊叫，沒有一絲聖誕的溫暖與快樂，冰冷得就像冬季雨後的東京街頭：

“花音，天音她…病情加重了……醫(yī)生，醫(yī)生說她可能…不行了……”斷斷續(xù)續(xù)說完以後，是連綿不絕的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