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英國, 他們裹著圍巾行走在石磚路上。夜色沉靜,黑色燈桿在頭頂卷出幾個漂亮的形狀,託著玫瑰花一般的燈罩, 灑下橙色的光粉。
今天是平安夜, 但這條街卻並沒有想象中熱鬧。
花音剛走出咖啡廳的時候, 頭腦一片混亂, 在繁蕪之中她只想到杉田所說的「立式鋼琴琴箱」。甚至連招呼都沒來得及同忍足打, 便急促的想要攔下一輛出租車趕回家。
因爲真相近在眼前,她激動得甚至渾身發抖。
然而少年深藍色的瞳孔像是天際翻涌的海浪,他一把拉住了花音, 隨後是非常認真地語氣:
“我有一點事情要和你說。”
……
所以現在,他們行走在倫敦街頭。花音垂順的髮絲被夜晚的風時而吹起, 卻始終無法拂到身後。鞋底是清脆的「噠噠」聲, 少年的聲音卻總沒響起。
“忍足……?”花音預感到, 會讓這樣一位少年忽然之間嚴肅起來的事情恐怕並不簡單,於是她終於扭頭首先問道。
“……”忍足輕輕嘆了口氣, 他看向身邊的花音,視線裡有一絲不確定。
“怎麼了?”花音接著問道。
“……我和你父親母親談話了。”
“?!”少女忽然睜大了眼睛,掠過頭頂的黃色光線在眼球上落下兩個明亮的光點。
確實如此,爲了天音幾乎沒有人問及這個忽然造訪英國的陌生人。其實他們的關係很容易就被識破,又其實他們本就沒有要隱瞞的意思。作爲父母, 在剛剛失去大女兒後, 定會將所有注意與希冀加在最後一個希望上。而這個忽然闖進的陌生人, 距離這個希望最近的陌生人, 他們有必要好好了解。
“……說什麼了?”她輕而急切的聲音, 臉上浮起了一絲不安。
“問了一下我的情況。”忍足側臉看向一邊的花音,面前浮起一團白氣。
“還有?”她想起咖啡廳裡自己接到的那個電話, 對面少年的聲音裡滿是疲憊。
被她輕而易舉地緊逼上,少年終於擡起頭。掠過樹幹的燈光在他圓形的鏡片上被切割,帶著不完美的殘缺感。
“問我和你是不是認真的……”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飄忽,在花音聽來充滿了危險。
“……”少女沉靜了一下,隨後她低下了頭,“…你是,怎麼說的?”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緊張,像是在期待與緊張中周旋。
“當然是…認真的。”少年頓了頓回答道,聲音在安靜的街道上漸漸散開。他扭頭看向一邊的花音,她低著頭,在聽見答案的時候,終於伸手將靠近少年那邊的髮絲挽到耳後。
隨即她輕笑了一聲,鼻腔裡發出清晰的「撲哧」聲:
“也是呢!”她扭頭看向一邊的少年,臉上是鬆弛後的微笑。
忍足看著忽然之間放鬆下來的花音,心裡微微一驚。也就是說她,直到方纔爲止都還在懷疑他們的感情嗎?
缺少安全感,宮本花音一向如此。
少年隨即勾起嘴角,但卻挪開了視線。話還沒有說完,少年眼睛裡,前方街道空無一人:
“但是花音……”這個轉折有些突兀,讓剛剛纔強迫自己安心下來的少女忽然之間又繃緊了神經,“他們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麼?”
“在一起的話…有可能嗎?”低沉的聲音,出現的時候迎面吹來一陣寒風,打散了幾個字節。
有可能……?或者,沒有可能?
花音聽到的時候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誒?”反問音。她回頭看向他的時候,少年直視前方的目光始終沒有落下。
“醫學和音樂,一個是長子一個是僅存的女兒。”他說著長舒了一口氣,卻使得原先凝結的氣氛向著愈發壞死的方向發展。
花音忽然沒了聲音。
確切來說,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音樂會開始,她就知道身邊的少年一定會繼承家業,而自己從天音自殺開始就做好了接替她的覺悟。他們可能嗎?真的可能嗎?也許這段感情的結局只能成爲學生時代綺麗卻遺憾叢生的回憶,也許從一開始,就註定是個死結?
“怎麼……”她抿了抿嘴脣,“你是…怎麼想的?”
對面有行人向他們走來,他縮著脖子,今晚的倫敦異常寒冷。
忍足並沒有立即回答花音的問題,他冷峻的表情裡揉進許多無奈,疲憊無助地讓花心疼:
“花音…你父親說明年暑假以後,他們會把你接回英國……”他插-進大衣口袋的手掌忽然抓緊了內層的布料。
第一次,他忽然害怕起來。
花音聽聞立刻停下腳步,她驚訝的看向身邊的少年。忍足故意鎮定下來的表情,在她看來反而危機四伏。
他們站在一棵粗壯的樹幹前,彼此注視著,帶著複雜的心情:
“誒?”
“日本是暫時的,他們已經幫你聯繫好這裡的音樂學校。”
“怎麼可以擅自……”花音想說「擅自決定」,但還是嚥下了最後那兩個字,她沒有理由質疑父母。
而顯然,現在最不安的是自己面前的少年。
她稍稍擡頭,忍足看向自己微微蹙和的眉間便落入她的瞳孔,讓她因爲心疼而條件反射地咬住了下脣。她漸漸走近他,然後拉住少年的大衣靠近了他懷裡。
她告訴過自己,他是一棵大樹。然而現在,在天音倒下後不久,自己似乎又被迫要離開這棵樹。
這,讓她無所適從。
互相磨合,互相確定。
此時,忍足對她的軟弱感到揪心的同時也欣慰起來。他伸手抱住了她,臉頰則靠上了她溫暖的頭頂,髮絲柔軟的好像貓咪身上的細毛。
如果放棄的話,他捨不得。
寒冷的天氣,他們互相傳遞體溫。
該怎麼辦?花音一遍又一遍詢問著自己,抓住他衣襟的手愈來愈緊。身前的少年可以體會她的擔心,事實上他自己,也正被這疑問攪得不知如何是好:
“花音,暑假以後就回英國吧……”忍足忽然開口。
“?”她忽然從他懷裡掙脫起來,看向他的時候,少年視線裡卻充滿了無奈,“可是!”
“……如果要在一起,就必須有一個人放棄。”他冷靜下來說道,讓花音有一瞬間的錯愕。她微微皺起眉心,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那麼?”
忍足忽然移開了視線,他看向身邊道路的時候,一位中年女子正沿著人行道走過,經過的時候,向他們投來奇怪的目光。
“我有一個堂弟……”他的聲音裡浸透著許多不確定,花音明白,這個主意一定是掙扎了許久以後才得出的,她明白爲了一個女人放棄家業在長輩看來會是多麼荒誕的事情。
“忍足!”花音忽然打斷道,少年扭頭看向她的時候,少女明亮的目光讓他微微一怔,“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恐怕……”
“但是花音,你沒有退路了吧?”
“……”
確實如此,如果不立即下定決心,他們在半年以後即將告別。
雖然這場告別絕非任何一方本意。
“忍足,”花音忽然垂下眼簾,她抿了抿嘴脣,“我們…我們都退一步怎麼樣?”從他的角度,少女纖長的睫毛在眼睛下面盪出一片陰影。
“?”他沒有出聲,他在等待少女的結論。
“我會…會說服爸爸和媽媽的。”她忽然擡起頭,決絕地說道。少年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堅定,他不知道這種堅定從何而來,“如果必定要有一個人放棄,我希望也可以是我。”
“……什麼意思?”他手掌裡,花音的手指比方纔要溫暖很多。
“如果忍足可以做到爲我放棄繼承家業的話,我也可以爲你做到放棄音樂。”
“……”少年愣了一下,因爲驚訝,他圓睜著眼睛看向她。
“各退一步,你高中畢業以後一定要考到英國來。”
“大學…要在一起是嗎?”
“……我不相信遠距離。”花音抿著嘴脣扭過了頭,她想起了立花薰和榊太郎,在感情上即便需要給對方營造空間,也絕不可意氣用事。
少年沉默了一下,他對她有時候的堅決感到欽佩。愛情的付出是對等的話,也許他們的決定恰到好處。
“忍足陪我在英國進修音樂,直到你家裡要你回去。”她堅定的表情裡,忍足竟找不到一點徘徊的影子。
“你跟著我一起回日本嗎?”
“嗯。”
“那麼你父母。”
“爸爸媽媽早就說年紀再大一點要回日本度過晚年。”
“……”
“事實上,日本也有很專業的樂團。”
“但是大阪的話……”忍足還想質疑什麼,卻被花音忽然貼住他臉頰的雙手打斷。
他沒了聲音,視線裡少女強迫自己堅決的表情讓他再也說不出話。
她貼在自己臉上的手指是溫涼的,每次看到這樣的花音,他心裡總會微微發酸,但卻高興得不行。
“花音……”他啞聲呼喚了一聲,嘴角自然而然地揚起一個笑容,是她最喜歡的微笑。
於是少年俯下身子,她閉上眼睛,手臂順勢在他頸後環起。
親吻落下的時候,他們站在倫敦街頭闇昧不明的光影裡,用溫熱的氣息消化彼此的依戀。
不遠處的天上,聖誕禮花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