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寓的時候, 花音故意繞回了宮本宅邸去拿出席音樂會的禮服。那次搬家,當然不會把這種又佔地方又不實用的東西帶上。看見花音提著袋子走出大宅,少年只從口袋裡撇到一抹極淡雅的粉色。
晚上六點半, 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花音和忍足並肩站在離公寓不遠的大路上, 等著出租車。
花音站在街邊。五月的夜晚依然有些料峭, 少女在禮服裙外披上了一件外套, 也不至於讓禮服太過突兀。少年一直都翹著嘴角,假設過很多次她會驚豔的站在自己面前,宮本花音天生就有一種蒼白和涼薄的氣質, 而這抹恰到好處的淺粉色正彌補了她的不足。烏黑的頭髮被鬆散地紮成髮髻,少女柔和的後頸上垂下幾縷碎髮, 顯得端莊卻不刻板。
“別總看著我。”花音的臉始終朝向五光十色的馬路, 街上車水馬龍。她的餘光裡, 少年的目光總會不經意在自己身上定格。
“……是是!”忍足有些無奈地回答道。他伸手推了推鏡架,隨後扭過了頭, 身上的黑色西服還是去年在小提琴老師的要求下才買的,勻稱的身材比例,讓他看上去格外引人注意。
很快,出租車就停在了他們面前。少年伸手拉開了車門,讓花音先上了車。少女看了他一眼, 隨後踏入了後座, 只是腳上的高跟鞋還是很不配合的讓她一個趔趄。忍足眼疾手快, 伸手扶住了她, 所以最後, 花音朝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脣:
“謝謝。”
汽車啓動的時候,花音還是俯身摸了摸腳腕:
“扭到了嗎?”少年見她如此, 便關切地問道。
少女搖了搖頭:
“沒什麼,很久沒穿高跟鞋了。”
“以前經常穿?”聽出她的語氣,忍足便問道。
“演出和出席的時候必須穿。”花音回答道,“這算是…禮儀吧……”說完少女重又靠回了椅背,臉上帶著幾分回憶的影子。
汽車平靜的運行著,司機不動聲色的控制著方向盤,相反的車輛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宮本桑知道今天的指揮嗎?”少年打開話題,路燈一道一道掠過車廂,他們處於忽明忽暗的世界。
“片山龍之介,世界著名指揮家,獲得過……”
“不不……”少年揮手打斷了花音的陳述,他握拳撐著自己的臉頰,轉向身邊的少女,“宮本桑太專業了,我是說你聽過他的CD嗎?”
“當然。”花音對他的打斷稍顯不滿,撇撇嘴回答道。
少年聽聞便坦然一笑:
“感覺怎樣?”他深藍色的瞳孔被那些忽明忽暗的路燈映照上一層曖昧的光澤。
“要說怎樣……”花音停頓了一下,似做思考,“他的音樂很有表現力。”少女說著,竟一瞬想起了杉田上矢。
“我贊成你的觀點。”少年很快便笑著說道,“我喜歡他的音樂,我喜歡有顏色的音樂,而片山的音樂就是五彩繽紛的。”
少年的情緒漸漸進入興奮,但花音卻因爲自己方纔的聯想而陷入一個微妙的低谷。
如果杉田上矢能跟從他研習,或許真的很有前途。
“忍足,高中畢業以後你想幹什麼?”所以花音話鋒一轉,少女輕輕扭過頭。車外明亮的燈光,將車內少女漂亮的頸部曲線勾勒出來。她的眼球反射出兩個光點,正看向一邊的少年。
少年一絲茫然,他略感意外地看向身邊的少女,見她十分認真,他才終於開口:
“一家都是從醫的,恐怕會向醫生的方向發展吧。”少年稍有無奈地嘆了口氣。
“喜歡嗎?”花音坐在後座淡淡地問道。前座的司機瞥了一眼右邊的反光鏡,然後打著方向盤一個右轉彎。
“說不上喜不喜歡,你知道,這就像一個從小樹立起的觀念。”少年想了一會兒便回答道。
花音點點頭,她想起箱根行時,跡部擡著下巴看向她,堅毅的目光裡寫滿了自己的抱負,少年也選擇了繼承父業。
安靜了一會兒,忍足才順應著問了下去:
“那麼,宮本桑喜歡大提琴嗎?”
“當然。”花音很肯定的回答道。
“原來如此,宮本桑以後會成爲大提琴家吧?”少年笑著問道。
轉過十字路口,汽車重又步入直道。平穩的運行,讓彼此更專注於此刻的話題。
“不知道。”花音模棱兩可地回答道,“不是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的。”
“……”忍足抱臂看向一邊的少女,窗外的路燈將她的影子投射在汽車前座上,黑影被移動的汽車拉長,最終消失在車子的另一邊。
對話被汽車的停止截斷,下車後,即將舉辦演奏會的巍峨建築就在不遠處屹立著。
少年和少女站在夜風中,身邊有和他們目的一致的人經過,全都穿著正裝,舉止高雅地談笑著。
忍足瞥了花音的腳下一眼,那是一雙包著絹絲的白色高跟鞋,很符合她禮服的風格。於是少年笑著,把彎起的手臂伸到花音面前。
花音的視線被忍足忽然遮住,莫名地看向他:
“什麼?”
“高跟鞋不穩的話,借你一用。”
“……”花音從來都沒有估計錯忍足的溫柔,“恐怕會有熟人也來參加,我想還是算了。”但她拒絕了少年的殷勤。
然而少年卻攤手笑了笑:
“紳士牽著淑女,這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宮本桑,你太敏感了。”
花音想起自己在歐洲的時候,有時和父親一同參加音樂會,也會攙住父親的臂彎走進會場。不錯,這僅僅是一種禮儀罷了,不摻雜任何情色的觀念,所以前面算是自己的失誤。然而自己從何時開始對忍足產生一種高於常識的重視,以至連這樣簡單的事情也放入了複雜的意味?
少女紅了紅臉,她爲自己的失誤感到羞赧。
因此最終,花音伸手挽起一邊的少年,心理上依然會晃過一陣細密的侷促。
但是少年卻大方地夾緊了臂彎,花音覺得自己的手臂能夠感受到他隔著衣服的體溫,以及身體漂亮的線條。這讓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嘴脣,目光則轉向不遠處燈火輝煌的音樂大廳。
建築物看似很近,其實相距甚遠。他們走了有一段時間,彼此不說一句話。
當大廳天花板垂下的水晶燈隱隱約約出現時,不遠處卻有一人跑向了他們。略顯疑惑的目光,直到看清眼鏡少年,她才咧嘴一笑。
“侑士!”
是一位三十歲模樣的女子,穿著並不很複雜的黑色禮服,臉頰端莊卻也鐫刻上了一絲歲月的痕跡。
“辻老師……”少年停下腳步,稍顯吃驚地看向面前的女子。花音挽著忍足,也順應著停了下來。
女子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忍足和他身邊的花音,隨後開口:
“你不是說打死你也不參加今天的音樂會嗎?”女子笑瞇瞇地問道。
花音聽聞看向一邊的少年,但她邀請忍足的過程卻順利得讓人稱奇。少年微微一怔,隨後只是朝這女子略顯深意地翹起嘴角,於是對面的女子也終於瞭然:
“果然如此。”說著便將目光對上一邊的花音,“侑士,介紹一下吧。”
“她是我的…校友,叫宮本花音。”少年聳聳肩說道,女子預想他大約是還沒把對方追到手,於是朝他捂嘴笑著。
“這位是辻松子,我的小提琴老師。”轉而少年又向花音介紹道。
她們彼此握了握手,辻松子笑著看向面前的女孩:
“原來你就是宮本花音麼?聽說片山老師準備收你爲徒。”
“這個,還沒定下來,畢竟我還沒有見過他本人。”收與不收,越是大師越是要求嚴苛。
“我也是片山的學生,老師他很好說話。”女子安慰道,花音點了點頭,“不要擔心。”女子一邊和顏悅色地和花音攀談著,一邊卻將目光轉向忍足,“所以侑士,爲什麼我給你介紹片山老師,你就是不肯不答應?”辻松子有些生氣地問道。
少年只是紳士的一笑,隨後什麼也不回答。於是女子略顯無奈的長吁一口氣,便揮揮手同他們告別:
“好好享受!”說完,她便趕上不遠處的一位男子,同他一起向音樂廳走去。
目送著女子漸遠,少年終於道:
“我們也走吧。”忍足攙起花音正欲向前。
“你放棄從師片山?”花音的聲音忽然憑空出現。
兩人之間有一條隱形的裂痕,但忍足料到花音會這麼問,所以他並沒有太過驚訝:
“宮本桑忘記汽車上的話了嗎?”
“……”關於未來和前途嗎?他選擇和跡部一樣的方向,繼承家業。
“小提琴的話,對我來說,只是興趣而已。”少年說道。
“……”花音忽然看向一邊的少年,他們身處音樂廳外寬闊的廣場之上,威嚴的建築,漸漸變大的夜風朝他們肆虐而至,就像是墨藍色大海上的浮萍,花音卻死死看著一邊的忍足,“你喜歡音樂嗎?”
“當然,”少年簡單的回答道,“但我不可能從事音樂。”
花音回過了頭,她忽然覺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奇怪。
身邊的觀衆散落在廣場上,紛紛走向大廳。他們的中間,唯一沒有移動的那個點——兩位年輕人,也終於跟上了人潮,向建築物移動起來。
“對不起。”花音極輕微地抱歉道。
少年輕笑了一聲,表示別放在心上。
良久,趁著踏上臺階之前,少年終究略顯嚴肅的擡頭望向墨色的蒼穹,雲層劃過明月,半昧半明。
關於未來麼,也許從一開始,他們就無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