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了…不行了是什麼……”花音的嘴脣蠕動著自言自語道, 對面雅子被醫生喊去,她順勢掐斷了電話。短促的「嘟嘟」聲尖銳得簡直要刺穿耳膜?;ㄒ艟徛瓜率直?,最終抱和在一起的雙手就快要把掌心的手機捏碎。
忍足眼裡, 花音的臉色忽然之間便蒼白到駭人, 渾身顫抖嘴脣失去血色。於是他皺起眉心扶住她的肩膀, 直到把她的臉掰向自己, 這才發現, 連瞳孔都已經因爲震驚而微微抖動起來:
“怎麼回事?”少年短而沉的詢問,有急切的味道卻又沒有失去章法。
花音與他對視了很久,但是忍足眼裡的少女卻好像完全沒在看自己。她的視線在這一刻是空白的, 沒有焦點的,就像是被抽掉靈魂一樣。直到十幾秒後, 她眨了一下眼睛, 有一些晶瑩的東西在下眼瞼徘徊著。
花音忽然掙脫了忍足, 伸手拭了下眼角:
“不好意思……”她一直都不願意在他面前流眼淚,她覺得參加宴會流下的那滴眼淚是最後一次, 她必須要再堅強一點。
「天音,天音,天音……跡部?。 顾男难e混亂的像是一捆纏起的荊棘,扎得她無處可逃。於是還在顫抖的少女忽然睜大眼睛回過身看向忍足:
“我…我要先去跡部家。”對面忍足的表情紋絲不變,圓片眼鏡被聖誕樹上的小燈珠照出幾個亮點, “你先回去吧!”她說完, 幾乎沒有理睬身後少年表情的陡然失落, 她甚至因爲失魂落魄而撞到了迎面走來的一對情侶, 在向對方道歉的當口, 卻被從後面伸來的遒勁有力的手臂攬住肩膀:
“你是想把我一個人丟在街上?”少年低沉的聲音就像一條黑色的大河,深得讓她心悸, 卻也把那形單影隻的孤獨感淹沒了。
這是一棵樹,是一棵能夠倚靠的樹。
她頓時產生這樣的想法,而這胡亂的思維,在自己被他推進出租車後座的時候戛然而止。
※
晚上十點。
汽車停下的瞬間,花音幾乎是衝出後座。在被管家帶進大門以後,他們看見了換上便裝的跡部正一臉怒氣的面對著她:
“這麼晚來,你也太不華……”
“跡部——”她打斷了他的問責,廣闊的大廳裡,甚至有迴音升起。她直直向他走去,臉上是於不開的憂傷,連她身後不遠處的忍足,都帶著深不可測的沉默表情。於是對面的少年閉了嘴,他預感到什麼嚴重的事情就要從她嘴裡出現,“跡部,天音……”她忽然說不下去了,眉頭皺和的像是一團揉過的白紙。她沉吟了一下,“跡部,我帶你去見天音?!?
“……”少年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
“她可能……天音可能熬不過……她大概……她……”花音忽然之間吞吞吐吐起來,之前走向他時的麻利全都消失不見,直到許久以後,纔將那兩個冰冷的字吐出來:
“……病危?!?
這實在太具跳躍性,跡部覺得自己一時無法接受。他踉蹌兩步走過來拉住了花音的肩膀,力量大得簡直讓她無法招架:
“病?!阏f天音……病危?”他的眼神像刀子,卻也痛苦得能夠讓對面的花音落淚,但是她只是咬住嘴脣:
“她就在倫敦Lewisham醫院?!?
跡部放開了她,忍足在花音身後,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他們,他在這個瞬間忽然沒有了語言。他覺得自己無法插手,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站在他們中間,觸摸這個名叫宮本天音的女子在兩人身上烙下的深刻印記。
跡部擡頭看向遠處的管家,他一邊走過去,一邊揮手吼道:
“飛機,馬上給我準備飛機!??!”聲音在四周震盪起來,遠處畢恭畢敬的管家立刻彎腰應諾。
大約十幾分鍾後,飛機的轟鳴聲便清晰起來。
跡部奪過外套向外奔去,花音跟上他,而忍足在走出大門前忽然看到了站在二樓緊緊抿住嘴脣的中澤。他記得跡部和他說過,因爲中澤總跟著他,所以只能爲她安置一個房間。而現在,她卻站在二樓一臉悲傷的盯著那個遠去的灰髮背影。
忍足沒有說什麼,他知道要是中澤跟來,只會徒增一個受傷的人。
因爲跡部對宮本天音的感情恐怕是自己也無法想象的。
於是少年轉過視線,跟上了他們。
建築物後面是一塊開闊的草坪,矗立在草坪邊緣的照明被打開,刺眼的白光讓花音心裡發怵。頭髮被直升飛機高速旋轉的機翼吹得混亂不已,卻毫不猶豫地跟著跡部登上了機門。
在這個關鍵時間,一切決定都在瞬間達成。
然而花音與跡部對視而坐時,她卻發現忍足正站在飛機外看著他們。
是的,雖然希望他能一直一直站在自己身邊,成爲那棵大樹,但終究不能強迫什麼?;ㄒ粼诤诎抵锌粗髁撂幍纳倌瓯淮祦y的髮絲,她不自覺的抓住衣角,然後閉上了眼睛。
“起飛了!”駕駛艙裡,飛行員提醒了一句,隨後她感覺身體漸漸騰起。
忽然之間急促的腳步聲,連飛機都搖晃了好幾下:
“不好意思!”
身邊忽然迎上了柑橘香味,花音一愣,扭頭看向他的時候,少年沾著溼氣的外套依然氤氳著寒冷。
“忍足……”花音低聲道,完全被轟鳴聲湮沒,連對面的跡部都對他的忽然行爲感到詫異。
在方纔的瞬間,那位沉著的少年也在鬥爭,鬥爭自己是否應該插手,是否仍要保持緘默。然而他低下了頭:
“我想我…還是希望知道你們之間的那個秘密……”
跡部和花音瞬時一怔。從很早以前,他就站在這個秘密之外,旁觀他們被它唆使著互相傷害,他無法說話,因爲這傷害幾乎是他們自願的。然而現在,在這個轉折的路口,他覺得自己應該看清這個危機——無論是以好友的立場還是戀人的立場。
旅途的前程,所有人都在整理思緒,沒有誰開口說話。直到脈搏、耳膜、神智全部習慣飛機頻率的時候,跡部才終於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擡頭看向對面的花音,眼神銳利的像是鷹爪:
“天音究竟怎麼了?”少年一字一句的問著,他的內心狂熱的甚至能碰出火星,但表面,他卻努力維持著平靜。
花音沒有擡起頭,她長久的靜默。忍足回過頭,他看見鄰座的少女正皺著眉頭一臉痛苦的看向窗外,眼球則閃著點點光亮。她長吁一口氣,半晌終於回頭看向跡部,他的半張臉置於光明,而另半張臉則陷於黑暗:
“天音她…自殺未遂?!?
“!!”這像是一顆石子,小而足以激起浪花。跡部圓睜著眼睛看向她,她卻還是方纔的表情。
“從閣樓跳下去,地上是堅硬的石子路……”花音垂下眼簾,她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跡部,“顱腦嚴重挫傷,成爲了植物人……”她咬著嘴脣說著,落入視線的對座少年已在身邊顫抖著握起了拳頭。
“怎麼會…自殺……”跡部焦慮地自言自語起來,“沒有理由自殺的……爲什麼……”
“她說——”花音害怕這樣的跡部,他忽然從一位自傲的少年跌入頹敗,被擊得潰不成軍,“她說她……”那一夜的回憶重又浮上腦海,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那個黑色的夜晚,她曾自責自己爲什麼會如此草率地打斷那個問題,以至讓她走入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她說她…彈不了鋼琴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像是被刀刃抹過,血順著銀白的刃口滴下,流上指尖的時候滾熱得甚至能灼傷皮膚。
於是她伸手捂住了嘴脣,她被這種堵住氣管一樣的痛攪得無處可逃。手機從上飛機開始就亮著,她始終沒有辦法接通母親,她知道這是一個不好的訊息。
“……”跡部一怔,這句似曾相識的話,他記得在那個陰雨的辦公室裡,宮本花音詢問過他:「如果有一天,姐姐她不想彈琴了,你信嗎?」
而當時的自己是那麼堅定不移地否定了這個可笑的疑問句。
宮本天音是爲音樂而生的,只有這一點,跡部景吾確信無疑。她沉浸在音樂的姿態時時出現在他腦海,而在這不見蹤跡的一年中,這些帶著光感的珍貴畫面甚至還時時侵入他的夢境。像是一張特別的膠片,他眷戀著她卻總因爲這些畫面而在深夜無法入眠。究竟是爲什麼,她最愛的音樂,以及他最愛的天音在奔向生命璀璨的瞬間被扼殺。
“原因……?”很久以後,跡部終於問道。
飛機的轟鳴聲足以淹沒他們的談話,但在這個微妙的空間,他們居然就這樣平靜地進行著?;ㄒ粑嬷烀嫇u了搖頭,她覺得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刷白的臉頰上,淚腺不受控制地向上涌起液體。忍足坐在她身邊,他看出她的反常,他伸手勾住了她的肩膀,將她的上半身橫抱進了自己懷裡?;ㄒ舻肿×怂男乜冢瑹o法控制地抽泣,使他渾身震動起來,讓他也刻骨銘心地感受著她的痛苦。
而身邊的機艙外,天色則漸向光明……
※
飛機在醫院屋頂降落,他們一同走下機門。臉被機翼掀起的風浪吹得生疼,衣服則毫無規則地上下飛舞。
下午兩點,英國倫敦Lewisham醫院。
他們從樓梯疾步而下。詢問工作人員才知道天音已經被送到ICU,腦海裡勾畫出種種場景,跡部站在電梯外焦急的等待著,消毒水的味道混雜著寒氣,所有人的心都像是懸浮於水面之上的浮萍。
連如何輾轉至病房的過程也沒有清晰的記憶,全世界在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都傾斜起來,遠處有哭聲。他們三個微微一怔,跡部第一個走出失神,終於快步向聲音走去。
哭聲連綿不絕,直到大塊的玻璃映入眼簾聲音才達到最大分貝。即便被窗簾遮了大半,他仍能從那條縫隙看到戴著氧氣罩的單薄身影,正被搶救的大夫們團團圍住。
不再是那個健康的宮本天音,瘦削的幾乎能看到凸出的顴骨。
這一秒,跡部終於認清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