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札幌機場降落。窗外, 飛機巨大的羽翼迅速劃過筆直的跑道。機艙裡的轟鳴聲愈來愈大,花音微微皺了下眉頭,伸手戴上了耳塞。
少女扭頭看向窗外, 她的身邊則是一位漂亮的少年。
花音想, 這大概算是她整個暑假最瘋狂的一個夜晚了。
幾小時前, 忍足忽然出現在她家門前, 擅作主張地訂了兩張去札幌的機票。但她明明是可以拒絕的, 卻被他先發制人斷了後路:
“對不起,我還有片山的課。”雖然對他的提前歸來,少女心底還是冒出了微弱的驚喜。
忍足的微笑沒有落下, 他伸手掏出了手機在她面前晃了晃:
“我已經和他說過了,說你接下來大概都不能去上課。”
花音微微一怔, 終究還是對他私自替自己做決定表示不滿, 於是表情裡不可避免的落入些陰影。
“其實片山老師也很希望你能趁暑假出去玩一玩呢。”少年終於從倚靠的姿勢轉爲站直, 他將手機重又放進了褲兜,“畢竟有句話——宮本桑也應該知道吧——叫藝術源於生活。”他慢慢走近花音, 迎著室內明亮的燈光,少年的頭頂灑滿了光的碎屑。“十點的飛機,所以趕緊整理行李走吧!”他從懷裡掏出兩張機票。
“……”少女被他堵得死死的。即便如此,她也可以選擇拒絕,然而心裡那種微妙的期待全部涌向了假期前的那個問題:
「那麼, 答案是什麼?」心裡帶著一絲惴惴, 花音緩慢地擡起頭, 視線終於對上了面前的少年。深褐色的瞳孔, 在輝煌的燈光下顯得愈發透徹。
忽然之間凝滯的氣氛, 也讓忍足小小的一愣。他不知道花音這種猶豫的表情代表著什麼。一個暑假,他尋找到了答案, 而面前的少女是否也得到了最終答案?那麼答案是什麼?肯定?還是否定?
“去嗎?”忍足拿著飛機票的手落下。他始終都很溫柔,他想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不願同自己一起前往札幌的理由已經足夠充分。
花音收回了目光,剛纔的自己有些奇怪。她側身重又走進了房間,站定在櫃子前拿出了旅行包,少女淡薄的聲音從房間深處傳來:
“你還真隨便啊……”
聲音融進璀然的光亮中,少年垂下眼簾,輕輕翹起嘴角。
……
夜色沉靜,停機坪與天空的交界處,機場的照明燈光穿成了一條奪目的項鍊。花音跟在忍足身後走下舷梯,披散而下的頭髮被風吹亂。
北海道,花音曾在四年前來過這裡,因爲這裡是芳子的故鄉,杉田上矢出生的地方。所以當忍足帶著一點戲謔問向花音是否來過這裡時,花音卻出人意料地回答他「來過」。
忍足有些小小的挫敗,但這並不影響他總體快樂的心境。只是長途跋涉,花音終究還是顯得一身疲憊。
他們在預定的賓館安頓下來。
花音將提包扔在了牀頭櫃的旁邊,獨自一人坐在牀邊,她出神地望著室內那束百合很久很久。疲勞而造就的混沌思維讓她想起了天音病房牀頭的那束百合,白色,白色,白色……上回自己來北海道,這裡也是一片冰雪,一片白色。那時候的天音、那時候的上矢,還有那時候的自己,也全是白色的,而現在,大約這個白已經落入塵埃。
旁邊房間忽然一個巨大的響動,花音的思緒被打斷。她聽見少年一聲無奈的嘆氣,大概是什麼東西砸在了地上。於是花音收回了目光,她走進浴室簡單洗了個澡,然後一夜成眠。
※
聽到叩門聲是早上九點,她接過忍足手裡的麪包和盒裝飲料。對於旅遊過程中必須忍耐如此糟糕的飲食,花音有些小小的情緒。
他們踏上高速列車,少年說他要用自然風光治癒她,花音對此也僅是表現出半信半疑的態度。她記得上矢和她說過,冬季的北海道,纔是最爲人所津津樂道的地方。而現在,在這個連沿途都沒有看到一點海潮的空曠地方,究竟又能隱匿何種美麗呢?
但他深諳少女的心思,即便花音有時顯示出較於同齡人成熟不少的姿態,忍足也相信這樣的景色足夠讓她卸下那副沉重的面具。
鋪天蓋地的紫色,連碧藍的天空也快要被這溢滿眼眶的紫色吞噬。如果在那之前,花音以爲這裡只有白這一種顏色的話,也許今天,眼前的現實會爲她納入一個新的色彩,一個徘徊在冷色調與暖色調之間的奇妙顏色。
空氣裡懸浮著清晰可辨的花香,花苗順著風低頭舔舐著臨近自己的那一株。每棵都像是懷抱著一個冗長而甜蜜的仲夏之夢,連她的思維都在不經意間被染成了深沉的紫。
“薰衣草田。”忍足微笑著轉過身,鏡架拂過一條紫色的細絲。少年的頭髮被空曠田野裡的大風吹亂,天上有白雲遊過,遠處隱隱綽綽的青山愈加凸顯這片紫色的蕩人心腸。
在驚訝的時候,人有時會表現出微小的恐懼。少年知道她一定從未見過這種規模的薰衣草,於是他看著怔在原地的少女,嘴角浮起了一抹極淡的微笑。
“走吧!”說著,他便伸手拉過少女的手腕。花音一個踉蹌,空間裡似乎和薰衣草們打通的連接,在那個瞬間拂過一個小小的漣漪。少年走在她前面,溫涼的手掌前,花音細白的手指微微曲折了一下。
他們行走在田埂之上,薰衣草並不高,花音爲圖簡單而故意換上的連衣長裙,在紫色中拂過幾重波浪:
“有沒有稍微被治癒了一點?”忍足沒有回頭,手心裡,他能感受到花音加速跳動的脈搏。
“是挺…壯觀的。”花音不太流暢的感嘆道,連喉口都澆上了甜香。
前面的少年輕笑了一聲,他們許久都沒再有說一句話。田埂有上溼潤的泥土,踩上去很柔軟。少年沒有停下腳步,花音的手臂始終都被他握在手裡:
“吶宮本桑,我這次回大阪,看到了結子。”
“……結子?”花音有些迷茫,她擡頭看向身前的少年,接近二十公分的身高差,讓她的視線始終得處於仰視。
“就是我從大阪追到東京的那個人。”他停下了腳步,也終於放開了花音。少女急速收回了手臂,另一隻手則迅速蓋上了手腕,溫涼的痕跡還殘留著,但心裡的危機陡然上升了幾分。
花音默不作聲,他看著少年將雙手抄進口袋,瞇著眼睛看向對面綿遠無邊的花田。少女的髮絲時而會糾纏上他的臂膀,但少年只是無動於衷地陳述著:
“結子她已經結婚了呢。”語氣裡有一點小小的失望。
“……很傷心吧?”少女平心靜氣地問道,隱藏了心裡的鉛灰。
“我以爲我會很傷心的,”少年低沉的聲音趁著花田裡的風飄出一抹馨香,“但是聽到的時候反而覺得解脫了。”
“……”花音不動聲色地看著面前的薰衣草田,一邊的少年又說了下去:
“結子在大阪的一個圖書館工作。那天我去圖書館,想著即便自己多不好意思也必須向她道喜。可是看到她的那個瞬間,我好像有點想念東京了。”爲什麼自己會忽然想念東京?因爲東京有他可以想念的人。年少時的意氣之情大約早就被時間磨平。但他並不確定,直到初戀對象平白地呈現在自己面前,他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的心境早就被時光改變。
忍足忽然擡起頭,灼目的陽光似乎也帶著薰衣草的芬芳。遠處有大型汽車從公路碾過,機器轟隆作響。
“喂,忍足——”轟隆聲之後,確實一聲清亮的喊聲。田野的邊緣,忽然有個人站了起來。
花音和忍足聽聞,齊齊望向那個方向。是一位漂亮的少年,鳶尾蘭的髮絲,比薰衣草的顏色還要深刻。
忍足瞇了瞇眼睛,看樣子是個熟人:
“幸村?”他笑著低語道,然後回頭向花音解釋,“是個朋友。”
他們走到鳶尾髮絲的少年身邊,他笑得很是溫暖。少年手上拿著畫刷,面前的畫架上夾著一張白紙,上面塗抹著漂亮的紫色。
“哦,果然是你啊!”少年感嘆道,“直到看見你的眼鏡在陽光下面閃閃發光,我才確定。”幸村站起來略有打趣地說道。
“嗯?原來是眼鏡的功勞。”忍足有些玩味地拿下了那副眼鏡,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喜歡結子,他便戴上了這副眼鏡。那時候的目的只是爲了讓自己看上去更有型,“但這只是個擺設而已。”
“擺設?”花音不太明白忍足的意思,一邊的幸村知道忍足這句話的意思,於是笑得更加深意。
忍足微笑著看向一臉奇怪的花音,他伸手把眼鏡架上了花音的鼻樑。鏡架有些大,花音伸手扶了扶以免眼鏡落地,才發現加上一層玻璃的世界沒有絲毫變化。
於是少女圓睜著眼睛看了看面前兩位少年,半晌才感嘆:
“原來是這樣……”
忍足和幸村隨意聊了兩句,少年們迎著香風的側臉越過那層完全不起作用的鏡片,映入花音的瞳孔。
少女從沒見過摘掉眼鏡的忍足,其實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一副眼鏡原來也能刻入好幾分深沉,畢竟還是讓她有些感慨。她覺得現在的忍足,脫去眼鏡的忍足一定是不完整的。
“對了,這張畫送給你們吧……啊,當然如果你們喜歡的話。”幸村忽然從畫架上取下那張紙。他只是趁著殘暑來富良野的花田寫生而已,與忍足的相遇完全是個巧合。
他將畫紙遞給了花音,少女接過了那張畫,連綿不斷的紫色花朵,還有紫色下隱隱約約的綠色花桿,磅礴洶涌得不輸給眼前的真實世界。而花田之中,有兩個人影。模糊,卻真實存在。
“哦,這個是你們。把你們也畫進去了真不好意思啊。”少年微笑著解釋道,聲音溫柔的像是四月的春風,“但送給你們的話,也算物歸原主了。”
「物歸原主…嗎……?」花音想著,心裡涌出了一點溫柔的氣息。忍足站在不遠處,臉上是不輸給花音的溫和。
也許,這是她今天收到的最美麗的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