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覺在那個瞬間是真空的, 直到現實真正出現在面前,聲音才從四面八方像是沸騰的白水敲擊著鐵鍋,讓他心悸地無處遁逃。
跡部趴在ICU的玻璃外面, 無法控制的用拳頭敲擊起玻璃。想見她一面, 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見她一面, 但不是這種鉛灰一般的見面, 明明是該在陽光之下彼此微笑注視著對方, 明明應該緊緊抓住她的手掌,而不是現在,躺在病牀上無依無靠地被各種冰冷器械不停擺弄。
玻璃敲擊的聲音像是一把鈍刀, 裡面的護士皺了皺眉頭走過來將窗簾重又拉好,於是那最後一絲連接也被切斷, 被摒棄於光明世界的少年終於停下了無用功地動作。握著拳頭的手掌順著玻璃漸漸滑下, 腦袋則靠著左臂再也無法豎起。
他覺得眼睛生疼, 自己從童年起便立下的誓約:「要成爲堅強的人」,卻在這一刻崩塌。他不會流淚, 無論何時何地。然而現在是怎麼了?這生疼的感覺像是抵著刀口的心臟轉移了痛苦,酸澀夾雜著溼潤終於涌出眼瞼,他無法擡頭。
“景吾……?”雅子紅腫著雙眼站了起來,她奇怪地看著這個背影,走上去的時候, 一邊走廊終於拐出了自己的女兒和另一位少年。
“媽媽!”花音喊道, 然而當視線落向倚靠在玻璃上的跡部時, 她驀地又一次酸楚起來。
“花音?”雅子踉蹌著轉身, 表情則漸漸又走向崩潰?!盎ㄒ簟彪S後便拉著她又是一陣痛哭。
忍足向跡部走去, 灰髮少年那並不魁梧的背影落入視線的時候,他的情緒掉進了一個低潮。從沒見過這樣的跡部, 從十三歲開始便與他相識,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年光陰,這位倔強的摯友,忍足甚至連設想也沒有過,有一天他也會脆弱成這樣。
“……”他上前拍打起少年的後背,他始終都站在這場夢魘之外,處於漩渦中心的人們卻被病房裡那個自己從未謀面的人攪揉得死去活來。
短暫的平靜,空氣裡只有低低的嗚咽聲。芳子錯過了這個瞬間,當她回到重癥監護室外看到憑空多出的三個人,她只是微微一怔。
她手裡提著一袋東西,那是剛從醫院旁邊的麪包房買來的新鮮麪包。她也神情凝重,走到花音身邊的時候將袋子塞給了她,然後指了指雅子。
花音了悟,恐怕是母親從姐姐突然惡化開始就沒有吃過什麼東西。
她攙扶著母親坐到了椅子上,塑料袋發出「沙沙」的響動,在這冰涼的走廊裡碰撞出愈發破碎的聲音。窗外午後的陽光在光潔的地面形成一道反光,花音的臉上有淡淡的光痕,一邊的母親則捂著嘴,表情悲痛。
花音探手要從塑料袋裡拿出一隻麪包,一邊的女子咬著牙,細長的聲音在喉口嘶鳴:
“不可以啊……”
“……”任何不穩定的情緒都足以讓衆人跌入新一輪的悲傷,“母親——”所以花音一把抓住了雅子,“不要擔心,一定沒事的?!?
“但是…但是醫生說,她臟器突然衰竭,剛纔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說著女子雙手捂住臉又一次嗚咽起來。
“……爸爸呢?”花音咬住下脣,最終轉移了話題。
“他在挪威,”帶著哭腔的聲音,“……正在往這裡趕。”
聲音微弱的滋長著,充斥在時空之中。
這是一個短暫的平衡期,這是在爲下一次山洪決堤蓄勢……
房門被打開,一臉疲憊的醫生拖著步子走出。幾乎所有人都在下一秒衝到了他面前,雅子眼裡是期待的目光,病態得讓人絕望。醫生只用英語低而愧疚地說了一句:
“Sorry.”
於是雅子的表情黯淡下去了,一邊扶住門框的跡部在那個瞬間也猶如墜入深谷,他推開了身形魁梧的醫生,藍衣的大夫後面還跟著好幾個助手和護士,他們個個表情嚴肅,甚至懷著愧疚的神色。
跡部不相信,他推開了那些人,他覺得他們就像是將她推向遙遠彼處的神明祭祀,她在那團火堆之上,終於成爲了天神的祭品。
——成爲了命運的祭品。
厚實的窗簾被隙開一條縫,有光撲在她身上,在淡藍色的病服上留下幾何的光塊。耳邊是起搏器發出的銳利「滴」聲,平滑的直線,就像是她的生命,在某個午後就這樣簡單的歸於塵土。蒼白的臉頰上有鮮明的劃痕,原先齊肩的長髮已然不見蹤跡。
那個沉默的、總以微笑報以感謝的宮本天音現在就躺在他面前,他想,如果所有聲音都絕跡,如果這是一間溫暖的臥室,如果她懶洋洋地翻一個身,他一定會誤以爲自己只是在清晨等待喚醒她。
淒厲的哭聲撲面而來,雅子撲向天音的屍體,一年的等待在今天化爲雲煙,她相信奇蹟,相信天音會睜開眼睛。這是一個時間問題,她從沒思考過不可能。
花音走近病牀,她一邊試圖安慰自己的母親,一邊則同樣哭得不可自己。她走過第一個衝進病房、已經呆若木雞的跡部,在伸手撫住母親後背的時候,她聽到了跡部踢倒椅子的聲音。也許是無心,但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噤音,一秒鐘的空白,少年終於走到天音身邊,拉起她柔軟的手指時,冰冷已經隨著掌心侵襲入他的大腦皮層。
他一言不發,他閉上了眼睛然後坐在牀沿,俯身貼上了天音的額頭。
幾乎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只有跡部,像是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他的一隻手撫上了天音冰涼的臉頰,他長長的睫毛觸碰到了對方,天音安詳的表情躍入眼簾時,跡部抿緊了嘴脣,只是貪婪地看著,要記住她的每一個細節,從眼睛到鼻子,從脣形到下顎。
因爲從現在開始,關於宮本天音的所有都進入了倒計時。
雅子與花音相攜而立,她們齊齊轉向跡部,在心裡似乎抱著什麼微弱的希冀,似乎跡部的舉動能夠喚醒走遠的天音。芳子立於她們不遠處,也一臉悲傷的看著跡部。忍足則立於門前,表情嚴峻地看著不遠處的少年。
門外忽然出現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病房裡微妙的平衡感被打破。
當腳步聲停下的時候,清晰的喘息便落入忍足的耳畔。少年側身看向門外,中澤趴在門框邊,按住胸口急促呼吸的樣子很快出現。
少年有些驚訝,他想她之所以可以如此迅速的到達這裡,恐怕也是聯繫了私家飛機。他忽然對她果決的處事作風心生敬意。
但病房裡的場景一定不是中澤所期望的,在日本跡部宅邸二樓,聽見他怒吼的聲音,她就已經猜到:
「她一定就是跡部始終無法忘懷的人。」
從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少年心裡有一個隱秘的人。雖然他從未正面告訴過自己,但她明白。她明白終歸有一天要面對這個人,而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在與她見面之前,努力走進這位少年的心裡。
只是,她從未設想過,與她見面的場景會被設定在「死亡」上。
陽光從跡步和病牀上那位少女觸碰額心的縫隙中漏出,光線將景緻虛化得有些不真實,中澤看著他們,心裡不覺一陣抽痛。
因爲她終於明白,跡部對她的感情,高遠得就算自己踮起腳尖也無法達到……
※
第二天,宮本天音去世的消息就登載上各家媒體。
她已經從這個世界永遠的消失,所以再沒必要隱瞞什麼了。
葬禮舉行前,父親宮本弘已經趕回英國。包括杉田上矢在內的很多人也專程飛來英國,甚至有她的琴迷,在默默苦等了她一年後終究得到這個噩耗,也紛紛趕來參加葬禮。
黑衣的人羣穿過枯黃的草地,注視著她沉下泥土,雅子終於還是靠進丈夫懷裡低聲嗚咽。花音死死攥著掌心的手帕默默咬著嘴脣,忍足站在她身邊,看著落葬隊伍的表情嚴肅無比。
跡部站在人羣的最前面,他甚至先於所有人獻花,白色的百合,那是宮本天音最喜歡的花,而現在寄託其上的卻是無盡的哀思。
中澤站在隊伍後面,她看著跡部的背影,她覺得人羣前面的少年在一夜之間消瘦許多。她知道這是他深愛的人,但她從不能想象有一種愛情可以把他折磨成現在這樣。她視野裡的跡部景吾與所有人一樣,他的自負讓她以爲少年不存在弱點,卻在昨天清晰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送葬的儀式很快便結束。
葬禮結束時,跡部仍站在墳墓之前呆呆看著石碑上刻著的名字。中澤也站在原地,即便送葬的人們陸續離開,她仍舊遠遠地站在他身後,注視著他的背影。
他守望著泥土之下的天音,而中澤則守望著早將視線定格於腳下的少年。
這幅讓人悲傷的畫面在花音和忍足視線裡映出,像是一首綿長而幽怨的樂曲,在墓地裡迴旋且久久不能落下。
花音抿著嘴脣回過頭,終於強迫自己將緊咬的視線挪開……
※
她和忍足回到宮本宅邸的時間稍晚。
關於天音去世前一年始末,由公司全權代理解釋,所以即便這件事情猶如驚雷劃過全世界上空,宮本家門前依然不算混亂。
管家黑沼爲他們開門,帶著他們走進了房子。
厚重的大門被推開,室內大理石聚集的寒氣便迎面撲來?;ㄒ粲行┣逍眩难劬σ驙懲纯薅t腫著。
陽光從身後射來,少年的影子投射在自己身上,花音平靜的向前行走,卻在接近會客室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了些什麼:
“對不起,叔叔對爸爸造成的事情我們還是不能忘記。”是杉田上矢的聲音。
“但是…我們會補償……”宮本弘之的聲音。
“你們已經做的很好了,這是…這是我和母親心理感情的問題。”
“上矢……”雅子的聲音。
“謝謝你們這些年的幫助,但是…從我大學開始,我會…我會努力負擔自己和母親的……”杉田的聲音漸弱。
花音站在門外有些錯亂,忍足似乎也聽出了什麼耐人尋味的東西。
直到很快門被打開,花音對上杉田,兩人微微一怔,他身後是芳子,更遠處則是宮本弘之和雅子。
少年抿了抿嘴脣,最終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卻什麼也沒說。他回頭攙起自己的母親,從她面前走開。
空出的位置,花音與父親清冷的背影相遇。
終於,她預想中那件最可怕的事情要浮出水面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