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音?”杉田上矢圓睜著眼睛看著面前的少女, 但很快驚訝還是轉爲了笑容,“誒,你也回英國了?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花音則由驚訝走向了疑惑, 黑沼看到兩位年輕人聊上了天, 便退出了和杉田的交談。“是來見芳子阿姨的嗎?”花音詢問道。
“……”杉田稍稍一怔, 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答面前的少女。他的目光在花音臉頰上停滯了一下, 隨後則是程式化的笑容, “啊,嗯,就是來看媽媽的。”顯然帶有虛假的成分。少年說完, 卻發現對面少女向他投來了愈加狐疑的目光。她很聰明,其實她通曉人事, 杉田有時會覺得這樣的宮本花音很棘手。從前一直都掩蓋很好的真相, 究竟是因爲世事的變故還是人心的動搖, 被磨去了一片外殼。而宮本花音,卻敏感的注意到了, 這讓杉田上矢感覺到悲哀的期限正慢慢縮短。
因此他又浮起了一層笑容,蓋起原本那已經沖淡不少的微笑。“小花音在幹什麼?”看到少女身後的某個房間一片通明,杉田轉移了話題。花音聽聞終於回過神來:
“哦,我在找東西。”
“找什麼?”
“嗯……”花音想了想。印象裡她對榊太郎如此熟悉,腦海裡有一個若隱若現的側臉, 而這個側臉或許就來自於某張被自己遺忘的相片。“一張照片。”想著, 花音便說道。
“照片?”杉田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說來話長了。”花音做了個攤手的姿勢, 重又看向杉田。而杉田只是微微一笑, 不做追問:
“小花音是一個暑假都呆在英國嗎?”
花音搖了搖頭:
“後天走。”
“這麼急?”
“嗯。”
“那明天有安排嗎?”杉田忽然認真的看向花音。這樣的杉田上矢不常見, 當然也讓花音愣了一下。良久纔回答:
“本來是準備去見天音的。”因爲之後又將是一個漫長不見盡頭的分別,所以花音想好好記住這一刻的天音, 即便她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而已。
“……”杉田有一瞬間的失落,“是這樣……”他將雙手抄進口袋,少年是短袖的T恤,下面則是一條牛仔長褲。但他很快還是擡起頭道,“那就算了。”說著少年便準備從她身邊繞開。從演奏會門票開始,花音就覺得杉田上矢在對她隱瞞了什麼,這讓她在疑惑的同時,更多的則是不安。不安的是表象背後的真相,以及真相可能予以她的傷痛。
“上矢哥!”花音忽然打斷道,“沒關係,看過姐姐以後的時間都…很空。”花音的雙手在身前絞和,然後說道。
其實杉田上矢一直都在猶豫,猶豫要不要和這樣一個敏感的宮本花音說些什麼。他想要告訴她一些東西,但又害怕她會追問下去。
所以這個邀請,是場賭博。
而對面的少女,似乎憑藉著她的聰明,又賭贏了牌局。
※
花音想要尋找的東西並沒有下落。她在天音最後一次彈奏鋼琴的房間裡,將那些在時間軸上或近或遠的相片一一翻過,但結果只是越來越迷茫。姐姐練習的立式鋼琴還靠牆倚立,輕柔的悲愴第二樂章似乎就在昨天響起。
第二天,杉田和花音很早便去了Lewisham醫院看望天音和芳子。她還是安靜的躺在那裡,雖然花音知道,她的心臟還在跳動,她的鼻息裡還會呼出溫熱的氣息,但她總是害怕。害怕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天音的身體開始變涼、變僵硬,但她的盼望卻不能就此停止。
與芳子和天音告別後,杉田便帶著花音跨上了巴士。沿著街道沒有行駛多久,目的地便出現了。
格林尼治公園,距離Lewisham醫院並不很遠。
花音跟著杉田下了車,面前是一片寬闊的綠地。
“小花音來過這裡嗎?”杉田翹起嘴角回過頭看向身後的花音。少女搖了搖頭,她聽說過這裡,當然還是因爲著名的0°經線。因爲它穿過格林尼治天文臺,所以這裡成了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地方,因爲它孕育著一根能將腳下星球完整劃分爲東西兩半的線條。
“那我們進去看看吧!”說著杉田便拉起花音的手,向公園裡走去。
從昨晚至今,杉田都還沒有告訴花音他們此行的目的。花音心裡難免一絲惴惴,少年溫暖手掌覆蓋下的卻是自己侷促不安的心境。
倫敦潮溼的風,夾雜著一絲涼意從杉田耳邊吹過,落在了花音的臉頰上。她被他這樣牽著的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她想起那天在走廊裡,杉田上矢拉住自己的肩膀詢問自己在害怕什麼。害怕什麼,害怕的不就是有一天前面那個好像哥哥一樣的人會與自己分裂?
少女的腳步並不流暢,她必須跟上男生大出不少的步伐,另一邊則又要小心不踩上對方。
安靜了很久,直到前面的少年忽然詢問:
“小花音知道嗎,其實杉田不是媽媽的姓而是我爸爸的姓。”
“……”花音回過神來,她對少年驟然間的話語感到一陣驚訝。他們從不提及杉田的父親,好像杉田上矢是那麼理所當然的被芳子生下,而他的父親也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所以她真的一直以爲,杉田是芳子孃家的姓,和那個隱秘男子沒有半點關係。卻在此時此刻才知曉,原來那個飄渺的人,一直都沒有被這對母子遺忘。“……這樣?”少女努力將語氣平和下來,不至於讓自己顯得那麼吃驚,然而手心卻莫名地沁出了一點汗漬。
“很驚訝吧?”說著少年便輕笑了一聲,“不過爸爸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忽然擡起視線,遠處有一座紅色的小樓,樓房並不高,他們正緩緩向著那座小樓前進。小樓的背景是忽明忽暗的天空,灰白的讓人不舒服。
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意思就是…死亡?
“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說著少年終於第一次回過頭來,用另一手的食指蹭了蹭鼻尖,笑容裡有一絲無力。
花音的表情帶著一抹淡淡的傷感,終究沒有接話。
他們在小樓前停下,深紅色的磚塊被整齊的壘砌,柱子上是黑色的名牌,上面清楚地寫著:Royal Observatory Greenwich,格林尼治皇家天文臺。下面是一隻白色鐘盤的時鐘,黑色的時刻與鐘面清晰反差。
上矢自那以後便沒再說什麼,但他一直都牽著花音的手,直到走進黑色鐵門:
“上去吧!”少年笑著指向鑲著一圈白色護欄的屋頂,花音順著他的手指望了望,隨後點了點頭。
“吶花音,我有一個問題。”走在她前面的杉田忽然說道。
“什麼?”
“你的大提琴現在還迷茫嗎?”少年拉著她走上樓梯,很快,一片開闊的平臺便出現在他們面前。
她的大提琴從天音變故、從杉田忽然放棄鋼琴開始就很迷茫。她說,她想要給他們伴奏,因爲自己不夠完美,所以纔想著要依附別人。但是最近,有個人對她說:
「宮本花音,你的大提琴永遠都只是你一個人的。」
少年站在宮本家門前襯著夜色而愈發深邃的海藍色瞳孔,讓花音至今刻骨銘心。從前的自己難道一直都在逃避?因爲總想著依附,因爲內心角落對於自己糟糕天賦的自卑,而逃避正面面對音樂、面對大提琴?
所以現在,她終於有一點點明白了,明白自己必須要堅強。
面前的少年,恐怕是還記得自己兒時的夢想,纔會這樣問吧。
所以花音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
“我想我應該自己努力一下。”
“原來是這樣。”少年垂下眼眸,忽然躍上了一個安心的笑容,“那我就不用擔心了。”
花音始終覺得今天的杉田上矢隱瞞著什麼,但要真的問起來,卻又不知從何而起。少年終於放開了花音,他走到了那條略帶傳奇的0°經線邊,在那條金屬鑲嵌的線條上來回穿行,笑的就跟孩子一樣。
所以她打消了深問,她走到了杉田身邊,卻被忽然竄到後方的少年推了一下,恰巧站到了經線的正中。
會不會有一種被割裂的感覺?身體的右半部分在這顆星球的東邊,而左半部分則依然留在西邊。就像是被切割成兩部分,兩個身體,兩顆頭顱,兩種思維。人總那麼喜歡觸物傷懷,明明只是一條人爲定下的經線,卻在其中賦予了太多空間與時間的定義。
“花音。”正在少女出神時,杉田上矢忽然喊住她。
“什麼?”
“我的第二個夢想已經決定好了,”少年忽然說道,“就在剛纔決定下來了。”
剛纔?就是…他詢問自己的大提琴是否迷茫的時候?
“繼承爸爸的夢想可以放棄了,所以要用雙倍的能力保護媽媽。”杉田上矢微笑著看向花音。
“繼承爸爸……?”花音微微皺了下眉頭,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這位虛無縹緲的人物在今天,在杉田上矢的反覆提及中,忽然生動起來。
“爸爸他啊,也是彈鋼琴的。”少年忽然轉過頭自豪地說道,“不過很早就去世了。”少年烏黑的瞳孔,不沾一點雜質,卻還是不可避免的陷入落寞。天空愈發陰沉,風呼呼吹亂了少年的頭髮。雷陣雨就要來臨,天空灰了一大片,他站在滾滾灰雲之中,臉上的笑容也被灌進了鉛色。
宮本,一個鋼琴世家,他們會和這位已亡的杉田先生有什麼交集?花音不知道,她也害怕知道。事情太過繁蕪,花音覺得心裡像是淤進了一口氣,而現在,這些複雜的關係顯然只會讓這口氣的分量越來越沉。
頭頂忽然被面前的少年撫上,花音擡頭望向他,他的微笑從來沒有落下:
“怎麼,知道我爸爸的事情這麼震驚?”少年說著忽然湊近花音問道。少女勉強扯出一抹笑容看向他,於是少年安心似的拉住她的手,牽著她向室內走去。直到很久以後,少年那溫和的聲音才迎著暴風雨前的狂風,不是很清晰的飄進她耳畔。
“我啊,永遠都很期待和花音你在一起。”
“……”少女猛然擡頭看向身前的少年,他烏黑的頭髮被利落地吹向一邊。
“不過這個,只是我的私念吧?”少年有些落寞的低下頭,接著語言則飄散在風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