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與忍足在蘆之湖水面上聊到很晚。回去的路上, 手機上還接到同房女生的短信,大意是巡房的老師馬上就要來了。所以上岸步行的後半段,她幾乎無心和忍足再說什麼, 無論是沿街打著漂亮燈光的酒店, 還是灌入耳際樹葉的沙沙聲, 少女都不再眷戀。
因此等天空敞亮之時, 花音站在白雲出岫的瓦藍色蒼穹之下, 回想起昨晚他們的對話,仿若一場半昧半明的夢境。
因爲今天晴朗的天氣,從感官來講, 連迎面吹來的湖風都比昨天干淨清澈許多。花音沿著蘆之湖岸邊行走。今天幾乎沒有遇到熟人,走進樹木隱蔽的半島上, 那裡的箱根公園邊是一個湖畔展望臺。
站在那裡眺望, 浩渺的湖面撲面而來。
長髮被紮起, 花音望著望著便漸漸趴在了欄桿上。眼睛被風吹得有些疼,於是少女最後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 能讓自己更快跳出視覺的約束。這個渾圓的世界,現在給予花音的體會僅僅是陽光的溫暖和輕風的安拂。
有人從自己身邊停下,隨後又從自己身邊走過。她不想睜開眼睛,在假設的黑暗中尋找心靈的平靜,不過最終, 某人的聲音還是打斷了她的行爲。
“小花音?”少年帶著陽光味道的聲音, 溫暖的氣息在耳邊輻散開。花音不確定自己方纔是不是真的睡著, 她只知道自己在聽見這個聲音直起身子後的一段時間, 腦袋有點昏。
少女揉了揉眼睛, 在適應陽光的同時,一個朦朧的影子躍入眸子:
“上矢哥……?”
展望臺上幾乎沒有人, 層層疊疊的樹木交錯輝映,透明的光在面前那位少年烏黑的髮絲上灑下了幾個淡黃色的光點。
“你在睡覺?”
“你一個人?”
兩人異口同聲問向對方。
於是稍稍怔了一下,杉田便笑著首先回答:
“嗯,一個人。”
花音只是覺得奇怪,一個人的杉田上矢,真的很少見,就像從前的自己,身邊總會有人圍繞一樣。
“小花音剛纔在睡覺?”杉田問道。
“也不算……就是找個地方想點事情。”花音回答道,隨即杉田的表情便也沉靜下來。他扶上了欄桿,目光轉向面前那片碧藍的湖水。半晌,他才瞇著眼睛,乾淨地聲音嫋嫋升起:
“吶花音,你突然從英國回來日本,果然還是因爲天音姐嗎?”
“……”這種安靜的氛圍,常常會衍生出嚴肅的話題,所以這個問題在花音的預想之中。少女嘆了口氣,像是在沉積情緒一般,“上矢哥,說實話我很害怕。”少年聽聞側過臉看向身邊的少女,而她的表情則變得一絲脆弱,“天音變成那個樣子,總讓我覺得前面的人生就像是假的。”
“……”杉田並沒有立刻接上少女的話,他只是看著眼前的湖水。
他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花音才重又打破了寂靜:
“上矢哥,你的夢想是什麼?”
這個問題,尷尬而又充滿神秘。在很久以前,花音也問過他相同的問題,那時的他在小公園裡拍著胸脯對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笑道:
“夢想有兩個!”
“唔,上矢哥好貪心啊!”花音笑瞇瞇地說道。
“聽我說完嘛!”小男孩嘆了口氣看向身邊的女孩子,眉眼間卻還是笑嘻嘻的。
“嗯,你說!”
於是小男孩重又清了清喉嚨:
“第一個,永遠永遠要保護好媽媽!”黑髮的小男孩伸出食指,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唔,保護好芳子阿姨嗎?”少女反問道,“上矢哥好厲害,那我也要保護好天音!”花音拍著手叫道,“那麼第二個呢?”
“哈哈,第二個麼……”小男孩忽然伸出手指,閉著眼睛在空中比劃著。
“鋼琴……”
“是成爲鋼琴家哦!”男孩子用手指蹭了蹭鼻尖,很肯定地說道。
“那我也要好好拉大提琴,給你和天音伴奏!”
……
然而現在,箱根公園邊的展望臺上,他們的人生全都發生了截然的改變。
花音寂寞的視線裡,蘆之湖的水面上搖曳著好幾艘白色的小船。可一邊的杉田卻忽然擡高了視線,遠處能看到白雪染上山尖的富士山,隔著蒙茫的灰白色水汽,顯得生氣勃勃。他微微一笑,看向旁邊的花音:
“我的夢想有兩個!”
“誒?”花音聽聞扭過頭,對面少年的眼睛裡,滿是燦爛。就好像時光倒流,回到了許多年前的小公園,他還是那個拍著胸脯的小男孩,而自己則還扎著羊角辮。
“第一個是永遠永遠保護好媽媽!”少年已經成熟許多的聲音。
“……”
“第二個麼……”
“第二個…是什麼?”花音想,現在忽然放棄鋼琴的杉田上矢,他的第二個夢想究竟會是什麼?“其實我也一直都在思考第二個夢想是什麼。”少年終於誇張地垂下頭,略顯無奈地說道。
“……”不知爲何,這句話被說出來的時候,花音的心抽痛了一下。
“喂——上矢!你有沒有說完啦?”忽然展望臺不遠處閃出一個男生揮著手喊道。
“?”花音疑惑地看著杉田,“上矢哥…你,呃,有人等你?”她以爲杉田上矢找她說話是無心之爲,卻沒想到他的朋友正在樹蔭後面等他。
少年像是計劃敗露一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後腦勺:
“呀,被識破了!”他笑了笑,隨即只好同花音道別,“那我們下回再說吧……啊對了,你搬家了是嗎?下次也請我去看看吧!”說完,少年便轉身跑向了樹叢邊等在那裡的他的朋友。
“你女朋友?”
“不是啦!”
隨後是一串長長的笑聲。
“誒?跡部?”正當花音以爲杉田的聲音就要消失不見的時候,卻忽然傳來這樣一句反問。
少女扭頭,不遠處的跡部,身後還有幾個其他網球部的同伴,他與杉田微笑著交談了幾句,很快就互相告別了。
她想起跡部和天音都很喜歡的那句話:
「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源於心中。」
花音想,也許正是這種寬容心和高傲感,才造就了跡部和姐姐這樣的人。
少女背靠在欄桿上,灰髮的少年漸漸走近,他身後是樺地、慈郎和向日。
“沒想到你也會來這裡。”花音首先說道。
“剛纔看到我和杉田說話,怎麼不過來?”他的詢問依然帶著濃濃的強制感。
“……”
“怎麼說我們三個也算青梅竹馬。”少年補充道,花音卻沒有吱聲,將視線對上他身後身材魁梧的、好似影子般隨行的少年,之後又收回了目光。
“嗯?侑士沒和你在一起?”向日忽然插嘴道,“哇,這傢伙遠足究竟都躲到哪裡去了?”
花音聽聞看向身後紅髮的少年,思忖半晌還是開口道:
“我…昨天還遇到他了。”
“唔,是嗎?這傢伙遠足整整神隱了兩天啊!除了必要時候出現……”
“宮本花音,你和忍足很熟?”
“不……”
“是他那個啦,那個!”向日神秘兮兮的打斷道,還扭頭問向身後的慈郎,“吶吶,對不對?”
“哈——”少年打了個瞌睡,揉揉眼睛,呆愣愣地問道,“哪個?”
跡部有些驚訝地看向花音,少女表情裡一絲無奈,最終才淡淡說道:
“不是那種關係,普通朋友而已。”
“嗯?真的嗎?”向日詭笑道,手上已經撥通電話,一會兒便對著話筒說起來,“喂?侑士,我可告訴你,現在宮本桑就在我旁邊,你到底來不來?”
“……”花音對向日的忽然舉動有些驚訝。
“什麼,你說我騙你?喂喂,侑士你這傢伙也太重色輕友了!”於是向日氣鼓鼓地走到花音身邊,然後看向花音道,“宮本桑,你是不是在我身邊?”
花音看著表情格外認真的向日,最後終於拗不過紅髮少年略帶幼稚的賭氣,翕動脣瓣:
“向日…學長確實在我身邊……”
電話那邊是三秒的沉寂:
“……好吧,我一會兒到。”少年磁性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讓花音微微一怔。
接下來無非是忍足被向日大大奚落一番,跡部看向花音的眼神雖然帶著一抹驚奇,但很快,這種驚奇也漸漸化爲平常。
而花音卻覺得,當那個帶著電話獨有特徵的聲音低低傳來的時候,自己心中莫名漏跳一拍。這種感覺有些奇異,所以當他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時,花音臉上有些不自然。
……
※
兩天的遠足到此爲止,傍晚坐長途車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天色黯淡。
花音沒有和忍足同行回去。她獨自拎著行李走向公寓,公寓門樓前,昏色的燈光將樓梯口照的一片通明。少女漸漸走近,這個新地方她還沒習慣,但心中卻會升騰出溫暖的感受。
可下一秒,她看到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
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這輛車在之前都停在宮本宅邸的停車場裡。
花音停下腳步,車牌映著黃色的燈光,是她熟悉的那串數字。
正在少女驚訝之時,車門終於被打開。
一箇中年男子,穿著貼合的休閒西服站在夜風之中,少女本已躲進黑夜的瞳孔,驀地收縮了一下: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