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早已降臨, 秋季的夜除了安靜還平添了許多料峭。
花音穿著菸灰色的禮裙,直到跟著跡部走出禮堂,肩上忽而滲進一股冰涼的寒氣, 她才驚覺自己將外套落在了後面的大廳裡。
跡部走的很急, 距離與母親約定的時間所剩無幾, 少年腳下偶爾會小跑幾步。花音看著他的背影, 終究放棄了去取外套的想法。少女雙手交叉抱肩, 蜷縮似的跟上了跡部的步伐。黑色的小包捏在手裡貼上了肩頭,在與皮膚的接觸下,那一小塊面積終於也溫暖起來。他們之間沒有一句話, 跡部甚至連頭都沒回過一次,僅是憑藉身後的腳步聲, 少年知道花音就跟在自己身後。
腳下是被樹冠絞碎的白色燈光, 他們一前一後, 像走過了一個世紀的光陰,纔到達校門外。
黑色加長林肯, 跡部的那輛專車好好停在門外。司機在看到他們的時候,終於發(fā)動了引擎。車前的燈光被拉得很遠,在秋夜乾淨的空氣裡投射出兩道長長的光柱。跡部拉開車門,在轉(zhuǎn)身示意少女先進去前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凍得瑟瑟發(fā)抖。少年微微一怔,花音並不說話, 她沒有理睬跡部的表情, 而是急忙鑽進車廂。
汽車裡有暖氣, 花音坐在車廂最裡面的角落, 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鬆弛下來。
跡部坐在她對面, 進來關(guān)上車門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的帶進了一些寒氣。於是她又哆嗦了一下。
“怎麼不穿件外套?”少年微微皺起眉頭, 汽車緩慢啓動,他的聲音有質(zhì)問的味道。
花音已經(jīng)好很多,她搓了下自己的手臂,裸-露在外的肩膀被窗外的路燈鍍上一條光線:
“忘在禮堂了。”少女回答道。
正在這時,車廂裡忽然響起一個溫暖柔軟的嗓音,旋律像是從爐子裡飄逸而起的香薰,在腳底緩緩蒸騰起來。
LISA版的《玫瑰人生》,吟唱的好似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
“不問一下宴會的事麼?”少年與她錯開而坐,他位於對面座位的正中,而花音則習慣性的蜷縮在座位的一角,夜景劃過玻璃,少女收回了視線。
“……和婚約有關(guān)吧。”花音看向?qū)γ娴嫩E部,“今晚的宴會就是爲了…訂婚?”花音一字一句地說著,對面的少年則陷入了僵直。
他深吸了一口氣,結(jié)末才涼涼飄出一句話:
“其實母親只說爲我補過生日。”
wωw● t tkan● C〇
“……”
“哼……”這個字節(jié)冷冷從鼻腔裡吐出,卻很快被車廂裡溫和的音樂消化掉,“明明都已經(jīng)過了十幾天了……”
“名義上的生日宴…麼?”花音感嘆了一句,便低下了頭。
也就是一場前路未卜的宴會。
花音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將那隻黑色的手包打開。裡面的東西並不多,花音摸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了一隻藍絨的小盒子。
那是她預(yù)備今天送給忍足的生日禮物。
包蓋依然豎立著,遮住了她的手,小盒子被她悄悄打開,有兩個東西閃閃發(fā)光。
對面的跡部正端著CD盒,他聽慣了歌劇和交響樂,JAZZ的柔軟興許在今晚才真正體會到。
花音執(zhí)起其中一個閃光點,車子忽然顛簸了一下,窗外的路燈偏折過皮包,掠上花音指尖東西的時候,那小小的圓環(huán)才終究被看清。
並不是什麼昂貴的對戒,又或許這種東西應(yīng)該由男孩子來送。但是自己的生日還很遙遠,而花音想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束縛和承諾。
她將那枚戒指套上了右手中指,她希望戒指能帶給她勇氣。
汽車在行駛過一段路程後終於停了下來,車外是一座高矗入雲(yún)的大廈。
跡部在下車前又看了花音兩眼,最後還是伸手脫下外套丟在她身邊。
“進樓之前姑且披一披。”
他們下車急忙走過大風肆虐的高樓階梯,推開旋轉(zhuǎn)門的時候,暖流才撲面而來。
花音舒了口氣,她將外套還給了跡部。在匆忙走上電梯後,少女終於開口問道:
“如果真要訂婚,做好心理準備了嗎?”花音的左手摸上右手中指的戒指,上下摩挲。
“宮本花音,我要你幫我一個忙。”跡部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花音沒有回答他,從他要自己去參加宴會開始,她就明白,他一定有目的。
電梯依然安靜的向上行駛著,燈光閃過10層,接著是11、12、13……
“假如母親逼我和那個女人訂婚,我希望你能僞裝成我的戀人。”少年鎮(zhèn)定地說道,“我想要是宮本家,母親也許能收回決定。”
“……”花音茫然地看著他,很快她低沉的聲音終於從少年身後傳來,“跡部,你應(yīng)該醒一醒了。”
“…你說什麼……?”聽聞,少年終於轉(zhuǎn)身看向她。花音的表情很難看,她奇怪前面少年睿智的頭腦爲什麼會被一段愛情攪亂?而他的提議,又幾近是在侮辱自己和忍足的愛情。但她嚥下了這些:
“你以爲這個原因可以作爲反駁安娜阿姨的有力說辭?”
“?”少年皺了皺眉頭,看向面前少女決絕的表情。
“宮本只是從事音樂演奏的家族,而跡部則是一個完全的商業(yè)家族,你以爲宮本可以抗衡中澤在安娜阿姨心裡的地位嗎?”花音的話忽然像是一根根細針,密密地紮上跡部的心房,讓他清醒了不少。
電梯在37層停下,鈴聲響起,電梯門緩緩撤向兩邊。
然而外面恰巧站著的那兩個人,讓電梯裡的花音和跡部全部愣住:
“安娜阿姨……”
“母親……”
不約而同喊出稱呼,他們不再動一動。
高挑的女人穿著黑色的禮服,金棕色的頭髮被高高挽起,在暗黃的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芒。中澤千金則低著頭,唯唯諾諾地站在跡部安娜身後,即便刻意穿上禮服,終歸還是缺少名媛的氣質(zhì)。耳邊LISA的聲音還沒完全抹去,卻被這一層激昂而鄭重的《第二爵士組曲》完全打碎,像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圓舞曲的步調(diào)會讓人有翩翩起舞的衝動。但現(xiàn)在,沒人會有想跳舞的想法。
“我聽說你和花音來了,就到電梯這來迎接你們。”
安娜笑的很溫和,但花音明顯感受到了其中的冷意。花音的左手摸著那隻戒指,電梯箱內(nèi)慘白的燈光照得她和前面的少年毫無血色。長久的僵持反而讓電梯門重又要闔上,安娜趕忙伸手去按按鈕,空氣裡迴盪著冷冰冰的按鈕聲音:
“愣著做什麼?趕緊出來呀!”她笑著說道,跡部微微皺起眉頭,他回頭看了花音一眼,隨後兩人前後走出了電梯。
“凜小姐?”安娜忽然回頭看向那位中澤千金,“凜小姐你太拘束了,景吾快和凜小姐打個招呼。”
花音看著跡部的背影,即便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本就看上去像是情侶,甚至她相信不遠處的中澤凜一定以爲他們就是這種關(guān)係,但安娜依然處變不驚地保持著她的態(tài)度。
凜推了推眼鏡,努力仰起頭看向他們,她顯得相當羞怯,在這昏暗的空間裡,花音甚至能看到她蒸紅了的臉頰。
然而跡部並不準備接受他所不喜歡的這個人,他瞥了凜一眼,隨後高傲地朝宴會廳徑直走去。
“景吾這孩子還是這樣……呵呵,凜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安娜並沒有立即生氣,她安慰著一邊感覺挫敗的少女,隨後回過頭看向花音。少女不置一詞,安娜也沒有落下那讓人心生危機的笑容,“花音醬沒有和侑士在一起嗎?”她與花音並肩而行,中澤凜則還是怯懦地跟在安娜身後。花音微微一怔,她視線裡有些驚訝,於是安娜微笑著說了下去,“啊,說起來今天是侑士的生日,難道你不陪著他嗎?”她微微勾起嘴角,笑容就像布上了針尖。
這個人的高明也是她的危險之處,以爲她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她什麼都知道。恐怕中午自己和忍足站在樓梯上的時候,她就猜到了他們的關(guān)係。而方纔的試探,花音的反應(yīng)則完全應(yīng)驗了她的猜想。
“唔,我一會兒就走……”花音的聲音很輕,沒有一點底氣。
“沒有關(guān)係,多呆一會兒也可以。哎,景吾這麼大了還不能體諒別人,硬把你這個發(fā)小拉到這裡來,難道是因爲害羞和凜小姐單獨見面嗎?”
“……”花音沒有說話,那是因爲她完全說不出話了。跡部安娜簡單幾句話就把她釘死在牆上。她低下頭,回頭瞟見中澤凜的時候,少女還是默默無言的跟在安娜身後。
她們轉(zhuǎn)進會場,很多人擡頭看向她們,花音與安娜告別,獨自一人走到相對僻靜的位置。酒水桌上,她執(zhí)起一杯香檳,耳邊依然是連綿不絕的《爵士組曲》,圓舞曲的調(diào)調(diào)讓她有些煩躁。少女手上,金黃色的液體尚且冒著細小的氣泡。她不知道自己在鬱悶什麼,她希望跡部轉(zhuǎn)開視線,其實被安娜逼著上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的花音忽然有些難受。雖然這種感情已經(jīng)淡薄的幾乎沒有顏色,但跡部是自己曾經(jīng)暗戀過的人,她忽然覺得,將這樣一件事情強加於他本身就是對他驕傲和尊嚴的泯滅。
是這種矛盾的情緒讓她端起了高腳杯,喉口毛毛的、頭有點暈,現(xiàn)在只想將它一飲而盡。
然而杯子迎到嘴邊,卻被一個人截了下來:
“你想犯法麼?”少女擡頭,才發(fā)現(xiàn)跡部正微皺著眉頭看向她,“還沒成年不可以飲酒。”一派說教的語氣。
“……”花音朝他望了兩眼,隨後還是一絲頹唐地放開了酒杯。少年將它放回桌面,站在了她身邊。不遠處舞臺邊,安娜正和工作人員耳語著什麼,好像是馬上要上臺宣講什麼。
“跡部你知道麼,安娜阿姨什麼都知道,我們的心思在她看來簡直是雕蟲小技。”花音有些站不穩(wěn),她一手扶著桌面,一邊低聲說道。
“……”跡部垂下眼簾,沉吟了很久,少年略帶自嘲的聲音才伴著圓舞曲升起,“呵,她畢竟是本大爺?shù)哪赣H麼……”明明浸滿了無奈。
花音扭頭看向他,少年神情複雜。宴會廳里人頭攢動,興許有人想和跡部攀談,但看到他和花音之間那種凝滯的氣氛最終還是放棄了:
“所以跡部……”花音的聲音悠悠飄起,卻被少年一下子打斷:
“但你以爲本大爺是誰?連婚姻都不能自己掌握的話,本大爺會爲自己感到羞恥的!”他忽然果決起來,但在花音看來,他的側(cè)臉依然落寞無比。
宴會廳的燈忽然滅了,所有人將視線轉(zhuǎn)向唯一光明的舞臺上。跡部安娜一襲華衣,在燈光下,珠子和鑽石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不好意思,這裡已經(jīng)沒有你的事了。我沒辦法送你去忍足那裡,如果你要走的話也沒關(guān)係。”一邊的少年忽然這樣說著,他的聲音壓制在黑壓壓的人羣中,在花音聽來卻帶著一種蕭瑟的味道。
而自己這是怎麼了?忽然軟弱起來了嗎?在聽見身邊那位少年的話後竟咬著嘴脣後退了幾步,連再見也沒有說,就轉(zhuǎn)身逃開了那個沉悶而壓抑的地方。
前方在她看來迷途重重,就像是一片佈滿荊棘的黑夜。花音轉(zhuǎn)出宴會廳後伸手捂住了嘴脣。總覺得皮膚正散發(fā)大片的熱量,而內(nèi)核卻是止也止不住的冷。腳下是柔軟的暗紅色地毯,頭頂則是一盞盞晃過視線的暗黃色圓燈。
電梯甚至比樓層裡更冷,花音抱著肩膀獨自一人忍耐著寒冷。
現(xiàn)在是倒數(shù),36、35、34……但路途爲何這樣漫長?終點在哪裡?要什麼時候纔出現(xiàn)?她覺得左肩上有一絲涼意,擡眼纔看到那枚戒指,正在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忽然有種恐懼,就在跡部慘淡說完那句話的時候。她竟害怕直視結(jié)局了,他的幸福不應(yīng)該拴在宮本天音身上,而也不應(yīng)該被誰強行拴在他所不願意的人身上。這是一種侮辱,對他驕傲的侮辱。
她忽然有點想哭,卻在酸意泛上的時候迎來了電梯叮咚的聲音。
一樓,門被打開的時候,少女的眼淚尚且沒有掉下來。
她擡頭,廣闊的大廳裡,她只注意到了一個人。
忍足,他正微笑著看向她。
花音蜷縮著身子,終於望著他淌下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