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號通緝犯被抓獲的消息轟動全城。
一夜之間,萊姆探長成了家喻戶曉的大明星,老探長在上下班的路上,時常會受到路人尊敬的行禮,甚至大膽點的少女們撲上前來奉送香吻。
被封城令壓抑著的費都人,似乎找到了發(fā)泄的方法,他們一邊加油添醋傳頌著探長的神勇,一邊高呼,“絞死伊戈·安德希!絞死這個惡棍!”
至於起到重要作用的聖武士們,則被有意地遺忘,“噢,沒必要把功勞分給那些帶來麻煩的外鄉(xiāng)人。”人們都這麼想。
沒什麼比在沉悶的日子裡,欣賞一場聲勢浩大的審判,更能打發(fā)光陰的事兒了。
而小道消息中,擔任主審官的,將是福蘭·弗萊爾,費都最年輕有爲的檢控官VS最聲名狼藉、惡名遠揚的罪犯,這明星陣容讓全城人的熱情高漲。
第一庭的內(nèi)務(wù)官員,開始頭疼怎麼安排旁聽席位了,最大的審判廳只有四百個席位,有門路嚷著要張位子的,得以千爲計數(shù)單位。
可以預測,在審訊當天,湊熱鬧的普通市民,會在法庭的門前排成一字長蛇陣。
“瞧瞧,咱們這的上座率比歌劇院還高。如果收門票,那將小發(fā)一筆橫財?!眱?nèi)務(wù)官促狹地想。
流言沒有出錯。
福蘭接到了擔當主審官的通知,總法庭長卡門特地爲此召開了特別會議,“事實上,都城隍家法庭想將犯人移交到坦丁,但,既然是費都人抓住了罪犯,就應(yīng)費都人來審判,皇家法庭那些只知道背書的學究們可別想分去屬於費都司法的榮譽。雖然弗萊爾檢控官是第一次擔任主審官,但他歷來的表現(xiàn)證明,這小夥子能行?!?
帶了專門配給他的秘書,福蘭丟下了所有的瑣事,一頭撲進了案卷中。
堆疊起來整整有半人高的文件,福蘭越看越驚心,伊戈·安德希簡直是個滅絕人性的渣子,關(guān)於他的案卷,簡直是展現(xiàn)人類殘暴與酷刑的文獻,光光是兇殘還不值得畏懼,他又偏偏是高智商的犯罪天才,建立地下公會、直到現(xiàn)在還無法追查到的走私路線,都是由他親手建設(shè)而成。
當暴力與智慧完美結(jié)合在一起時,產(chǎn)生的能量大得可怕。
如果不是他心血來潮地想巡視在費都的秘密產(chǎn)業(yè);如果不是聖武士無法違背的封城;如果不是萊姆探長懷疑的宅邸恰好是伊戈臨時的落腳點,這罪人還能繼續(xù)逍遙法外。
這一連串的巧合,福蘭只能視爲公正聖徒穆圖顯靈。
“絕不能讓他活下去,我能選擇的,就是來結(jié)束這罪惡的源頭。”福蘭發(fā)誓。
※※※※
當接到佩姬傳來的字條,邀請他晚上去私人沙龍聚聚時,福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很利索地拒絕了這次邀請。
但在夜班後,剛走出大門,印著金雀花標誌的馬車停在了他的面前。
“上來。”佩姬命令道,昏暗的光線讓福蘭看不清這位大小姐的表情,那從車窗透出一半的面容在陰影下如同無生命的雕塑。
“我想沒什麼好談的?!备Lm說。
“也許我的來意,你已隱約猜測到了,但應(yīng)該清楚,無論你怎麼選擇,我要做的事總會去完成,多知道一些總有好處。像鴕鳥般把頭埋進沙子,自以爲看不見聽不到就躲避了危險,連最白癡的猴子都不會這麼幹?!迸寮崎_車門,做了個請上的姿勢。
大小姐述說的內(nèi)容,和福蘭直覺到的一樣。
“每位豪門家族,都會掌握一些地下勢力,來爲它們進行無法在光天化日下完成的事情。用血腥和犯罪的手腕來處理某些困難,有時候比明面上的政治更有效。萊因施曼家在黑暗世界頗有影響力,而扶植人之一的名字,既是伊戈·安德希?!?
“這不可能,他犯罪的證據(jù)確鑿到連文盲都能判罰死刑,而且,公衆(zhòng)都在關(guān)注這起案子,玩不得虛假?!备Lm勸告自己忍耐,他試著說服將美德視爲玩具的佩姬。
“這也是我企圖把安德希移交到坦丁皇家法庭的原因,都城人對這案子沒有過多的興趣,而法庭,又是萊因施曼家打造的風箏,看似高高在上,主人的扯線就能令它偏往任何方向。”佩姬冷笑,“實際上,讓安德希免於死刑太理想化了,聲譽這東西雖然無聊,但粉飾乾淨點總讓人舒服。在皇家法庭,結(jié)局依然是判處死罪?!?
“有什麼意義?”
佩姬昂了昂頭,“被送上絞刑架的將是另一個體格外貌相近的倒黴蛋,監(jiān)獄和鄶子手都有金雀花的人,完成這點比費都容易多了,萊因施曼家強大榮耀,但並不能將光芒照耀到每座城市的每一處角落?!?
福蘭望著車廂,“請停車。”他請求。
“別這麼固執(zhí),我是給你機會,男人總盼著出人頭地,試想下,福蘭·弗萊爾男爵,比爵士的名頭響亮多了?!?
沉默良久,福蘭疲倦地笑了笑,那笑容彷彿讓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蒼老了十歲,“請不要再玩弄我了,女士。香蕉再可口,猴子也有選擇吃還是不吃的權(quán)利?!?
等福蘭剛邁下馬車,佩姬喊住他,“很奇怪,以往你再怎麼不樂意,最後總會答應(yīng)。提醒你一句,以前很多事都是我私人的拜託,但這次,我是傳達萊因施曼的意志,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同,以前,大人物之間狗咬狗的勾當,無論判罰傾向何方,叼到骨頭的,都只是分食著公正的惡犬?!备Lm發(fā)泄似地說,“你們在這世道上得到的已經(jīng)夠多了,至少,我要留下點微不足道的東西,來證明天地間不朽的事物?!?
路燈下,檢控官單薄的背影越拖越長,佩姬煩躁地跺著腳,她突然想起了那盆狗肉。
很可惜,機會不會再賒施給不知好歹的猴子。她想。
※※※※
開庭的那日,人們的話題全是這場律法與邪惡的對決,四百個聽證位座無虛席,更多得不到位置的,只能擠在法庭門前,擁擠的人潮,聒噪的聲響,讓人覺得寬闊的廣場似乎在一夜間變得狹小了。
從清晨開始,廣場上就水泄不通,爲了能更靠近大門一些,市民們寧願站上四個小時。
爲了體恤大衆(zhòng),法庭特地在廣場上設(shè)立了跑腿的小差,這些嗓門洪亮肺活量驚人的傳訊者,將不時把審判廳內(nèi)的情景與對話,高聲描繪給無緣目睹的市民。
十時許,期待已經(jīng)的司法版歌劇,終於要上演了。報幕員,不,傳訊人高叫著,“審判即將開始,主審官、法官與律師都已進場,代表正義的是我們不敗的聖福蘭,噢,居然有律師會爲惡棍辯護,這些掉進錢眼的東西簡直沒良心?!彼来蠹业南埠茫瑢z控官不遺餘力地讚美,而對與犯人有關(guān)的一切,則儘可能的羞辱。
“對,沒良心!沒良心!”所有人合道。
“等會在刑場上,纔是真正的狂歡,大家說,是絞刑架好還是斷頭臺好?”
人們立即分成了兩派,贊同絞刑架的說這樣才能給罪犯痛苦,滿意斷頭臺的反駁說只有血的紅色纔是正義的戰(zhàn)袍。
分歧很快融合成一股意志,“給他死!”這呼喊震耳欲聾。
鐘點莊重地敲響了,審判開始,一瞬間,整個廣場鴉雀無聲,人們陷入了嚴肅的沉默中。
“嗨,完美的開場演說,聖福蘭列舉了四十九條罪狀,條條都驚心肉跳,律師幾乎無法反駁。”
“給他死!給他死!”嚴肅一掃而空,狂熱的呼喊再度響起。
傳訊人再度從法庭跑出來,高舉著雙拳,“控方開始傳召證人了,給魔鬼安德希致命一擊吧。”
幾千隻手學著舉了起來,歡樂地揮舞著拳頭。
“不,證人改變口供了!天啊,到底發(fā)生了什麼?”另一個傳訊人匆匆跑進人羣裡,他跳上噴水池,叫道,“不過別擔心,聖福蘭能應(yīng)付?!?
起先所有人對這點小變故並不在意,但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了出來。
“控方連續(xù)傳召了七位證人,每個人都背叛了!”
“律師開始出擊了,他宣稱法庭所有的指控都是不合理的?!?
“天,法庭提供的文書,居然有漏頁,這樣又一樁指控被推翻了。”
“不可能,連主審官也背叛了,律師出示了福蘭·弗萊爾的帳戶,該死,那帳戶在審判前日,存入了三十萬金幣,他出賣了正義!他出賣了我們!”
這時審判已經(jīng)進行了三個鐘頭,人們已經(jīng)絕望了,近乎暴動的騷亂在第一庭莊重的穆圖廣場蔓延開來。
人流開始衝擊法庭,維護治安的巡警與法庭衛(wèi)兵,截盡全力疏散著市民,不知道誰先動手,流血事件發(fā)生了。
根據(jù)後來調(diào)查,有二名市民在推擠中喪命,幾百人受傷。
狂歡的宴會變成了悲劇的祭品。
審判廳裡沸騰得像潑入了熱油,法官連連喊著肅靜,也無法阻止喧譁。
“我提議,本次審訊無限期停止,犯人交由皇家法庭擇日再行審判?!贝硖苟∷痉ń缗月牭拇髾z控官威嚴地說道,“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滑稽,突然改變的口供、漏了關(guān)鍵幾頁的案卷和那三十萬來源不明的財產(chǎn),全國所有的司法同僚,都會等著費都第一法庭做出合理解釋。”
癱坐在貴賓聽證席上的卡門伯爵,不知是感受到恥辱還是憤怒,手指深深陷入了皮沙發(fā)裡。
他無力再阻止皇家法庭的提議。
“我知道有人搗鬼?!笨ㄩT尋思,但追查到底的念頭很快從腦海中清理掉,伯爵閣下得優(yōu)先考慮保全自個的名譽與職位?!氨仨氂腥藸懘素撠??!彼涯抗馔断蚰淘趯徟邢系母Lm·弗萊爾。
福蘭緊閉著雙眼,身體連同感官都麻木了。
從第一個證人變供開始,他就明白,自己掉進了早已準備妥當?shù)南葳濉?
或者說,從和佩姬徹底決裂的那個夜晚起,他就估摸到了將發(fā)生什麼。
他畢竟是凡人,沒有戰(zhàn)無不勝的神通,再出色的口才,也無法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宣判。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伊戈·安德希的確有罪。
這就是司法程序合理又可笑的一面。
他不停地想。
“我犯了什麼邪?以一個破爛貴族,與小小檢控官的身份,非得倔強地對抗權(quán)威?!?
“明知道低下頭,美好的前途就能向我招手,幹嘛裝成聖人,自以爲清高的失去所有。”
“殉道者?聰明地利用他人的力量,在不損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維護相對的公正,不是挺好麼?”
他想啊想啊,直到一個念頭出現(xiàn)在思緒中。
“出生無法決定,那是冥冥間註定的命運;死亡不可避免,那是我們一出生就許下的諾言。既然命運將一切都安排好了,人,只能做出最爲有限的選擇,我只是選擇了,自己的結(jié)局?!?
“對,不被任何人操縱,自由地,選擇了結(jié)局?!?
於是他想通了,輕鬆了。
混血惡棍得意地笑著,金雀花真是個再好不過的主人,收買威脅關(guān)鍵人物、串通銀行給某個帳戶添幾個零、在廣場人羣中安排幾個暴徒,什麼都解決了。
現(xiàn)在他只要再忍耐幾個月,就能繼續(xù)回到充滿血腥味的世界之中。
望了眼失魂的檢控官,“傻鳥?!彼麩o聲地嘲笑,然後跟著衛(wèi)兵,後院有準備好的囚車,將他送向王都坦丁。
“安德希先生,很抱歉?!闭l也沒料到,一直呆站著的福蘭,喊住了伊戈,在衆(zhòng)目睽睽下,朝他鞠躬道歉。
伊戈知道一些這個檢控官與金雀花大小姐的恩怨,難道他想用這種方式來懇請原諒。
“晚了?!币粮贻p藐地說。
“是的,是晚了,對您受到的傷害,我深感不安?!备Lm的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當初不應(yīng)該將您安排在多人獄房。那些關(guān)押了很多年,見不到女人的罪犯,難免有些變態(tài),我說的意思,您清楚。”
所有人都看到,福蘭憐憫地瞟了一眼伊戈的屁股。
直到鐵青著臉的伊戈·安德希被帶離審判廳,八百道視線才依依不捨地從那成爲焦點的屁股上收回。
福蘭平靜地由衛(wèi)兵帶上鐐銬,在那三十萬金幣被調(diào)查清楚前,他得以收賄罪被拘留。
他準備在監(jiān)獄裡,好好考慮下,以後做什麼營生來生活。
因爲他這輩子,再也當不了檢控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