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來,穿著燕尾服的小提琴樂師熟練地演奏著浪漫的曲調(diào),瑪茲安鎮(zhèn)露天廣場餐廳的侍者們,穿梭著爲客人送上小巧的鍍銀燭臺,不一會,蘑菇棚傘下的餐桌紛紛明亮了起來,微微的燭火曖昧又溫柔。
“想來點什麼?”福蘭·弗萊爾說,“我記得你很喜歡脆餅奶酪湯和烤鵪鶉。”
“隨便。”安玫聳聳肩,眼眸飛快地掃視著周遭,她用了幾秒鐘來勘察露天餐廳的佈局,窺探附近的每一人,研究任何潛在的威脅。
男人清楚,這並非姑娘對自己的邀請心懷疑慮,而是出於職業(yè)上的謹慎習慣,但還是在心底重重的嘆息。
菜很快點好了,都是妻子在昔日喜愛的口味,福蘭加了瓶當?shù)靥禺a(chǎn)的密釀果子酒,他傾身爲姑娘倒?jié)M,“乾杯,爲我們的合作……以及重逢。”
“乾杯。”
他想講些什麼,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用餐在沉默的氣氛中進行。
安玫放下刀叉,揉了揉額頭,從荷包裡翻出藥。
“別吃了。”福蘭伸手擋住,他皺著眉毛,“對你的身體實在沒有好處。”
姑娘揚起頭,美麗的臉蛋沐浴在跳躍的燭光中,語氣冷冰冰地,“先生,你有什麼資格來管我?咱們只是盟友罷了,還沒親密到能干涉彼此的私事。”
“好吧,就算是出於朋友的勸告。”福蘭解釋,“你是個好姑娘,人人都羨慕弗萊爾能娶到你,請相信,刺客並不適合你,快快活活地生活在陽光下,難道不好麼?”
“其實我很費解。”安玫表情僵硬,有股厭煩的神采,“你總是在講著以前如何,過去怎樣,偏偏所說的,我都不知道,只感到聒噪和困窘。”
“因爲你沒有記憶,洗腦劑控制了你的思緒和感情。”福蘭儘量讓語氣和緩。
“必須得挑明,我對過去的事兒已不感興趣了,你說我以前持家有道,我只感覺像個傻瓜;你說我愛自個的亡夫,我卻完全追憶不到絲毫的熱情;就算是現(xiàn)在,我也不覺得奶酪和鵪鶉有多美味可口。你嘴裡的故事,我聽起來,根本就是另外一個女人的經(jīng)歷,和我無關(guān)。”她用餐巾擦擦嘴脣,繼續(xù)說道,“你不停地在否定我的現(xiàn)在,企圖讓我回到過去,就算那些事是真的,但人是會成長的,我沒意願爲了你腦海裡那個無聊的影子,讓自己改變。”
福蘭一直尋找著機會,來表露他和安玫的真實關(guān)係,但此刻姑娘的話語,如一桶冷水澆在頭上,讓他魂靈的深處,有種痙攣似地痛。
時間是冷漠無情的,他和她之間,不止隔著雪白的桌巾,而是已橫亙著深深的裂痕。
月光籠罩著鎮(zhèn)子,行人寥寥,路燈的光讓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們用過餐後,在街頭緩步行走。
“你的報復倒完成了大半,但我和喬·考利昂的恩怨尚未了解,我迫切需要影王的情報。”姑娘說。
“事成後我會停藥的,但哪怕拾回了記憶,我也不願再當無趣的家庭主婦。”姑娘說。
“我會記起你的,畢竟你是我曾經(jīng)那個小家庭最親密的友人,所以日後有什麼難事,儘管找我。”姑娘說。
福蘭出神地聽著,姑娘的聲音清脆如鈴,似銀罐子裡煎沸的水,響個不停,讓他恍惚沉醉。
曾幾何時,他們就是這般,並肩在費都的夜色下散步,他說著法庭裡的趣聞,她嘮叨著家常瑣事,其實說什麼都不重要,只要兩人在一起便覺幸福。
他猛然抓住她削瘦的肩膀,低頭,將熾熱的嘴脣壓過去,這個吻過於突然,以至於安玫一時間沒做出反應。
然後是人和路旁石牆狠狠相撞,骨頭裂開的聲響,以及暗暗的呻嚀。
“沒有下次了,範·格萊先生。”安玫異常憤怒地低語,“如果再做出任何非份之舉,即便撕毀盟約,我也會將你的心臟挖出來!”
她轉(zhuǎn)身就走,消失在虛幻的夜色中。
福蘭掙扎著擡起身子,姑娘那一擊似乎讓他的五臟六腑都翻了過來,痛楚帶來的大量冷汗讓福蘭的內(nèi)衣透溼,“你這色棍。”他囁嚅。
偶爾有路人經(jīng)過,奇怪的瞧見,有位打扮得體的英俊紳士,毫不體面的癱坐在地上,露著怪異的笑容,似顛如狂。
“瞧瞧,遭天譴的罪人,你們毀了我的一切,現(xiàn)在,滿意了麼?”他微笑地詛咒著,有陰霾的雷霆,在眉間聚集。
※※※※
稀薄的黃昏餘輝逐漸隱退,正值收工的鐘點,汗流浹背的工人們赤裸著黑碳似的胸膛,將小夾褂搭在肩膀上,帶著臭味擠進廉價公寓矮小的角樓,大廳裡鬧哄哄的。
露絲穿著睡裙,薄裳裡沒有內(nèi)衣褲,渾圓的乳房和翹臀吸引著男人的目光,她差不多該開始工作了,姑娘在附近一帶頗有名氣,不用站街就有顧客主動找上門來,有時甚至得提前預約。
有人猥瑣地吹著口哨,“嗨,有空也來陪陪我呀。”
“滾,想和老孃到牀上樂呵,就拿錢來。”小妓女不屑地說。
“最近瞧你老和玫瑰黏在一起,天,你開始喜歡上女人了麼?”
“再嚼舌根,老孃就把你的那東東割下來,再塞進你的屁眼裡。還有,別叫人家玫瑰,要稱呼羅吉蒂安娜小姐。”露絲惡狠狠地唾道。
大笑聲,一個名叫約翰的貨行苦力工人走過來,笨拙地朝佩姬鞠躬行禮,“您好,我尊貴的羅吉蒂安娜女士。”
“天,瞧瞧,他居然說了‘您好’,這小子裝得真像個文縐縐的學問人。”
約翰得意洋洋地揮著手,滿臉紅光。
“這些臭男人嘴巴賤得要命,別介意,其實他們沒有惡意的。”露絲朝佩姬擠擠眼,她剛纔花了幾個小時,來教這個連簡單料理都不會烹調(diào)的怪姑娘,學習如何煎荷包蛋。
大小姐渾身不自在,她還適應不了這種粗俗邋遢的氣氛,“該死,我完全不會和這羣猴子溝通。”佩姬想。不過沒什麼,等黛麗安的身子稍微好轉(zhuǎn)點,她們就能離開這臭氣熏天的鬼地方。
在那之前,她只能忍耐。
忍耐。
厄運如蟑螂,藏在陰暗潮溼的牆角縫隙,當你發(fā)現(xiàn)一隻時,代表著附近還有一大羣。
晚上七點,五名灰制服的警察闖入了擁擠不堪的破舊公寓樓,爲首的探長叱喝道,“所有人待在房間裡,警署接到線報,有人藏著違禁品和贓物。”
他們由走廊左側(cè)開始一間間的搜查,手腳麻利。
“操,別亂翻老孃的東西。”隔壁傳來露絲氣沖沖地叫罵。
“是例行公事,還是衝咱們來的?”佩姬從門縫裡朝外瞧,這種地方上的小警察,昔日連手指都不需動,就能打發(fā)掉,但現(xiàn)在,代表著麻煩。
黛麗安勉強直起身體,“如果有意外情況,我擋住他們,你順著陽臺下的支撐架逃出去。”
幾分鐘後,門板被拍得直搖晃,“立即開門。”
“別逞強,你尚未康復,一切聽我的。”佩姬壓低嗓門說,她整理了下頭髮,拉開房門。
一名長著翹鼻頭,相貌難看的巡警出現(xiàn)在眼前,他出示了勳章,“我是鎮(zhèn)警署的寧格探長。”他掃了眼佩姬,露出驚訝的表情,“姑娘們,合作點,都給我貼牆站好。”
“我妹妹生了重病。”佩姬面色沉靜地解釋,“她得躺在牀上休息。”
“只要沒死,就得爬起來。”探長吼道。
小女傭危險地瞇起眼,深深吸了口氣,弓起腰,卻牽扯到肩胛的傷口,疼痛攥住了她,讓姑娘的臉失去血色,幾欲昏厥。
佩姬一把扶住她,“好的,探長先生。”她大聲回答,又微微搖搖頭,暗示黛麗安暫且忍耐,小女傭目前的健康狀況很糟糕,無法同時對付五名壯漢。
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佩姬冷著臉,她發(fā)誓日後要報復,將這些穿警服的猴子,統(tǒng)統(tǒng)安個罪名送進工作量最繁重的苦役場。
“頭兒,有發(fā)現(xiàn)。”一名警察從抽屜裡翻出大小姐的鎦銀化妝盒,盒裡還躺著兩枚貴重的耳環(huán)。
寧格興趣盎然地瞅著佩姬,銷贓商果然沒說錯,住破公寓的鄉(xiāng)下姑娘,不可能擁有如此價值不菲的首飾。
按常理推測,鐵定是贓物無疑,也不知這小妞從哪裡弄來的,他只要恐嚇幾聲,就能將它們?nèi)M自己的口袋。
但有點事先沒料到,對方居然漂亮得象個天仙,活是個使人銷魂落魄的美人兒。
另一個雖然病怏怏的,但也長得相當可人。
他只要想想那兩具包裹在簡樸衣裳下美妙動人的肉體,就覺得襠部硬邦邦的。
鎮(zhèn)警署的流氓探長是個擅長給自己找樂子的人,不少犯過偷竊罪本該鋃鐺入獄的妓女,如果他瞧得上,就會設法開脫,以便得到塊能隨時享用的屁股蛋。
“這些首飾的價值,顯然和你們的身份不符。”他顯得和藹讓人信任,“可能有什麼誤會,能解釋清楚麼?”
“我是羅吉蒂安娜·泰瑞,東部泰瑞男爵家族的長女,這是我妹妹蓓拉·泰瑞。”佩姬憤怒地說道,她指著印在銀化妝盒底的徽章,“睜大眼睛瞧清楚,今天的遭遇,我一定會朝貴族法庭申訴,你們膽敢不經(jīng)允許,搜查男爵家繼承人的房間。”
寧格仔細看著盒底精緻的石竹花家徽,相當震驚,“兩位閣下爲何淪落到這裡?”
“我父親在八週前於坦丁去世,我正趕回都城,參加葬禮,以及隨後的繼爵儀式。”佩姬說,“但很遺憾,途中妹妹病倒了,而”,她故意露出既悲傷又羞澀的神情,“因爲太急忙,除了幾件家傳的小首飾,我並沒攜帶過多的現(xiàn)金,導致了現(xiàn)在尷尬的局面。”
這是計劃好的說辭,徽章也是僞造的,在關(guān)鍵時刻,佩姬準備用冒名頂替的方法來拖延時間,起碼讓旁人在查明真相前,不敢輕舉妄動。
“請原諒我的冒犯。”寧格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釋,“但出於規(guī)矩,您得和我回警署備案,法律對貴族和平民一視同仁。”
佩姬點點頭,如果拒絕,肯定會引來懷疑。
她只需要拖過這幾天,等黛麗安的傷勢癒合,全鎮(zhèn)的警察也無法阻止她們的離開。
“我去去就回來。”大小姐對僕人說道。
……
寧格殷勤地讓佩姬蹬上警署馬車,然後朝駕車的警察眨眨眼。
如果是大城市的巡警廳,能很快由市政府調(diào)出拜倫的貴族名錄,確認佩姬的言辭合乎事實,坦丁的確有這位名叫泰瑞的貴族,男爵確實在兩個月前因病去世,只留下兩位身在外地的女兒,家族的徽章貨真價實的是石竹花,所有的細節(jié)天衣無縫。
但這兒只是個小地方,都城的社交界對鎮(zhèn)民來說,過於遙遠。
“說得倒像真的,但誰信呀。”寧格摸著下巴。
他不準備揭穿狡猾女騙子的詭計,迫不及待地想玩一場強暴貴族的角色扮演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