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叢中開滿了白的花，清晨的老區(qū)公共墓地靜極了，前夜潮溼的空氣讓掩沒在草中的石板路溼漉漉，代表消逝者的墓碑，與春天裡生機勃勃的菖蒲，構(gòu)造了整個死靈安息的淨土。
很早就有人來掃墓。
掃墓者身材適中，從踏著青苔穿過甬道的步伐來看，他正值精力充沛的黃金年齡，黑色的呢子大衣領(lǐng)子朝上翻著，在不起眼的領(lǐng)口內(nèi)側(cè)，繡著一隻小小的烏鴉狀紋徽。
筆挺的淡紫色長褲的褲腳被包在長筒馬靴裡，靴子鞋底顯然釘上了防止磨損的金屬片，男子似乎怕驚擾了死者的安眠，特意放慢腳步，以免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踏擊聲。
在轉(zhuǎn)過一條小道，靠左側(cè)的角落裡，並排著三座有點新的碑牌。
“當生命中止的時候，永恆便開始了?！蹦凶诱驹诤诎椎拇罄硎贡?，放下手中的花束，輕輕念著墓佑銘，他掏出手帕，慢慢地，如同進行莊嚴儀式般，將墓碑和臺子上沾染的灰土擦拭乾淨。
“對死人，的確是生活在了永恆的樂園裡，不會疲憊，不知痛苦?！彼f，“但對生者，哪怕是死過又活了的行屍，仍然要體會品嚐情感的悲哀和慾望。”
大早晨殘留著的霧靄逐漸散去，喧嘈的人聲打破了墓地的靜默。男子將手帕蓋在花束上，轉(zhuǎn)身離去。
“既然毀滅與迫害是從費都開始，那麼，我就先從還留在這個城市的罪人，開始審判吧?！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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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狂歡佳節(jié)又快來了，前年這個時候，教會的封城令讓費都人憋足了氣，而去年，經(jīng)濟還未完全復甦的費都，可沒精力加大對節(jié)日的投資。
所以與前兩年的狂歡相比，今年規(guī)模盛大得可以告訴所有人：不夜城的繁榮又回來了。
一輛馬車從巡警廳所在的街道駛出，在提前歡慶的人流中緩慢穿行，平時只需要一刻鐘的路，馬車足足磨蹭了一個多鐘頭，直到拐彎轉(zhuǎn)進香樹大街，馬車伕才鬆了口氣。
“現(xiàn)在人都這麼多，兩天後的狂歡節(jié)，我們沒法做生意了。”車伕抱怨。
在狂歡節(jié)的氣氛裡，能保持肅靜的地方，除了第一庭和大教堂的廣場，只有被稱爲黃金路的香樹大街了。
這是費都的金融中心，幾乎所有的銀行家，都彙集在此，開辦事務(wù)所。這也是身份的象徵，假如一位金融圈的人物，不能在香樹大街弄到一間房，掛上寫著自己名字的招牌，在顧客眼中，信譽至少損失一大半。
“那些都是野路子。”費都的銀行家總是藐視著黃金路以外的任何信貸所。
能維持費都貿(mào)易活動的生命線，只有香樹大街。
每天數(shù)以千萬的款子在這裡流通，爲了保障安全，巡警廳特地安排了一隊巡警，日夜巡邏。而每家事務(wù)所與倉庫的看守，都是久經(jīng)考驗，絕對忠誠的人。
沒有誰能從香樹大街森嚴的守衛(wèi)中，靠搶劫弄到半毛錢，而銀行家們個個精明絕頂，不少詐騙犯剛想搗鼓點歪門邪道，就被他們識破，送進不用花錢的單間套房。
點綴在各大事務(wù)所之間，格調(diào)高雅的咖啡餐廳，在中午時，總擠滿了眼高於頂?shù)慕鹑诖髱煟麄円贿呄碛弥^好的小牛嫩排，一邊用渾不在意的口氣，吐出後面跟著一堆零的數(shù)字。
有人得意洋洋地說，“上月號角船行又想找我貸十萬的款子，最遲鈍的人都知道，這家船行要破產(chǎn)了，我當然是拒絕了，幸虧有先見之明，以前的貸款早以收回?！?
而聽到這番話的，禮貌地恭維了幾句，轉(zhuǎn)身又和另外的同行炫耀，“消息靈通才能賺大錢，號角船行快翻身了，它最後的一艘船在遠東弄到了最上等的香料，目前已經(jīng)安全返航，估計兩天後抵達費都港，我剛貸給船行二十萬金愷撒，10%的利息?！?
在黃金路，聲望最高的事務(wù)所當屬皇城雙鷹銀行在費都的分處，雙鷹是全拜倫第一流的大銀行，金融網(wǎng)絡(luò)佈滿全國，它開出的支票，連最謹慎的商人也不會懷疑。
馬車停在了雙鷹費都分行，在門前的警衛(wèi)兼服務(wù)生，用無法挑剔的動作，拉開車門，一名青年人走下來，隨手塞給警衛(wèi)一張票子。
警衛(wèi)恭敬地表示感謝，等他偷偷瞥了眼手中的票子，不由抽了口冷氣，那是一張面值五金幣的金卷。
銀行大廳的職員注視著剛走進來，打扮貴氣的男子，不少女職員在心裡歡呼，“天，這是哪國的王子，就算不是，也應(yīng)是某位公爵家的公子，只有這樣的身份，才配得上他那張俊臉蛋。”
“我需要寄存服務(wù)?！蹦凶游⑿χ鴮櫃呩岬囊晃慌疇I業(yè)員說，這笑容馬上讓營業(yè)員臉紅得有些眩暈。
“呃……當然，我馬上……”女營業(yè)員有些結(jié)巴了，但她立刻記起銀行的制度，“抱歉，能打聽下，您要寄存什麼物品以及哪種規(guī)格的服務(wù)?！?
“一幅畫，我需要最高級的保險箱。”男子揚了揚一個用油布包裹好的長方形夾子。
“最高級？請稍等，我爲您通知德博拉行長。”女營業(yè)員意識到，這是筆大買賣，“也難怪，看看他的模樣，也不是我們這些小職員能接待的?！彼脑沟叵搿?
按銀行的業(yè)務(wù)，租賃保險箱分三個等級，最高等，等於是租下一個配有專人守衛(wèi)的小金庫，每日的租金高達三百金愷撒，一般都寄存著有錢人不安心放在家中的珍貴藝術(shù)品和財寶。
德博拉行長走出辦公室，親自接待了這位年輕的富翁。
租金對銀行來說，並不算什麼，但會選擇這項業(yè)務(wù)的，只有最富貴的豪客。
如果能使他們滿意，指不準下次就是大筆款子存進來。
在辦公室，男子優(yōu)雅地端起咖啡，小口抿了下，似乎不滿意咖啡的味道，很快將杯子放下，然後望著行長，等待著什麼。
德博拉馬上意識到了，這是身份高貴的大人物常有的傲慢，他們從不習慣與陌生人打交道時，先行介紹自己。
“我是梅·德博拉，本行的行長。”他笑容可掬。
“範·格萊。”男子點點頭，回答道，他說的拜倫語，聲音清晰，略帶點異地口音。
這不是很出奇的名字，德博拉也沒聽說過有叫這個的大富翁，很可能是假名，但這男子那無法擺脫的貴族習氣，還是透露了點內(nèi)幕，範，只有在西邊葡荷王國的王公，名字裡纔有資格加上“範”字。
某些王公，喜歡搞微服出遊的調(diào)調(diào)，這樣更方便他們無法忌憚地行事，勾引一些出身貧寒，又長得可人的農(nóng)家妹。等一走了之時，那些被糟蹋了身子的姑娘，無從追查。
但光憑這些，德博拉也不能確定他所想的是否正確，他打量著男子，氣質(zhì)優(yōu)雅，接受過良好教育，身材健壯但不是那種肌肉恐怖的壯漢，說明他經(jīng)常進行如擊劍狩獵之類的貴族運動。
那身深色的衣服，一點也不張揚，甚至有些普通，只有經(jīng)常接觸到上流社會圈子的人，才能看出它的價值，瞧瞧布料和手工，光袖口的那對鈕釦，行長就知道，起碼值六百金幣。
只有手指上的戒指，樸實無華，行長看不出什麼名堂，但這身打扮的人，佩帶的飾品又豈可能不名貴。行長只能認爲自己的見識還不夠。
而且身爲男人，德博拉也必須承認，這年青人實在俊俏，特別是黑色的眼眸與顏色稍淺的棕栗色頭髮，讓他充滿異國神秘的味道，嘴角總是不經(jīng)意流露出帶點刻薄的旋渦，十足大家族出身的貴公子。
“這傢伙，甚至不用花錢，光是鉤鉤小指頭，就會有姑娘投懷送抱?！钡虏├刀实叵?。
“我剛購買了一幅畫，但放在旅館不能安心，我需要租……”自稱格萊的男子用手指輕輕釦著椅沿，“十天，直到我回國?！?
“畫？請恕我冒昧，光是一幅畫，似乎並不值得用最高級的……”行長說了一半，被格萊用譏笑的眼神打斷，他驕傲地說，“達奇的作品。”
德博拉沒話說了，達奇，歷史上最出名的繪畫大師，他那些聞名遐邇的名作，能讓每位熱愛藝術(shù)的收藏家發(fā)狂。
不過這位大師爲人所知的畫，通常收藏在各國的王宮或者國家展覽館裡，德博拉突然明白了，這是黑市的交易品，大師有不少名畫曾經(jīng)失竊，那些竊賊想出手，只能從地下市場裡流通。
想必這位先生所購買的，也是髒物之一。
不過行長可不會爲了這點小事，得罪一位潛在的大客戶，他識趣地沒有追問。
“這幅畫花了我十五萬，其實我也不懂畫，單純爲了在拍賣上和人鬥口氣。”格萊說，似乎炫耀著十五萬對他而言，算不上什麼。
十五萬！這些靠著祖先的功績，醉生夢死的紈絝公子哥，爲了鬥氣就能花十五萬！德博拉更嫉妒了，銀行行長的職位，每年的薪水也就兩萬。
雖然黃金路每個銀行家遇見他，都會尊敬地打招呼，但他知道，自己只是個打工仔，銀行的收益都屬於坦丁的總行。
幾千萬的款子從他手裡流出和進帳，但除去年金，沒一毛錢歸他。
當然，德博拉沒把陰暗的心思表現(xiàn)出來，“我立即安排最好的金庫。”
格萊點點頭，將夾子放在辦公桌上，“畫在這裡。”
“請稍等，我讓銀行的資深鑑定師過來。請抱歉，這是制度，並非我對閣下有哪怕一絲毫的不相信。”德博拉說，他還是很謹慎，按規(guī)矩，如果寄存物出現(xiàn)損傷，銀行得原價賠償，萬一這男人故意存一幅假畫，十日後領(lǐng)取時反咬一口，指責銀行掉包，那可虧大了。
“理所當然?！备袢R不介意，“嚴謹?shù)囊?guī)矩反而讓我對貴行更加信任?！?
鑑定師小心的打開外層的油布，極其精美的畫框裡，鑲嵌著一張只上了一半色的素描。
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鑑賞完畫，“噢，閣下，這是大師早期，畫技還未成熟時的練筆之作，而且還是半成品，在市場上最多隻值一萬塊?！?
“一萬塊？”格萊驚訝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這可是達奇的作品！我花了十五萬！”
“是的，閣下，實際上我還將畫框的價值算在內(nèi)了?！辫a定師回答，“大師的名畫用金錢來衡量，簡直是對藝術(shù)的侮辱，但並不代表，連大師的隨筆之作，也值那個價。假如沒有畫布上達奇的簽名，這種半成品不值錢?！?
格萊有些氣急敗壞，“該死，我上當了?！?
德博拉幸災(zāi)樂禍地想，“看，這種不懂行，又喜歡亂花錢的敗家子，活該被騙。”
行長眼裡的敗家子似乎意識到自己喪失了風度，他重新坐下來，“不就是十五萬麼，這點小錢沒什麼，我仍然選擇最高等的寄存服務(wù)?！彼b著不在乎，但德博拉知道，敗家子在賭氣。
用三千塊來保存只值一萬塊的東西，也只有這種公子哥才幹得出來。
“但我們只能給您開一萬塊的保險索賠合同?！?
“哦，就這麼辦吧?！?
接過銀行開給他的存單，格萊將單據(jù)摺疊好，放入口袋，推開辦公室的大門，走了。
德博拉高興地看到，這傢伙的步伐，遠沒有進來時，那麼優(yōu)雅從容。
十四萬的虧空，估計對他來說，也是個大數(shù)目。
“唉，貴族，就是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钡虏├闷甬?，按規(guī)定，最高等的金庫，只有行長才能進入。
在金庫裡，德博拉覺得畫框有點鬆，他剛把畫放到臺子上，框架的小螺絲就掉了下來。
“哈，連框子都是贗品?！钡虏├瓛鹇萁z，想鑲上去，但他發(fā)現(xiàn)了件奇怪的事，半成品素描下，微微露出，另一張畫的一角。
畫框裡有夾層！德博拉想揭開看看究竟，但兩張畫黏得很緊，他怕弄損傷了，小心翼翼搗鼓了許久都沒弄開。
“閣下，前臺來了客戶，是關(guān)於貸款的事宜?！苯饚焱獾氖匦l(wèi)通知道。
德博拉遺憾地停了手，直到走進銀行大廳，他還在想，那張隱藏的畫是什麼。
大街上，格萊付了馬車錢，一個人在擁擠的人羣中穿行。
“第一個?！庇⒖〉男♀纷酉?，他不會忘記，一年多以前，就是這家銀行的行長，違背了金融機構(gòu)應(yīng)具備的道德，用虛假的帳戶成爲毀滅了他人生的幫兇。
他摸著戒指，魔力限定的時間快到了，他得回去了。
得回去，用另一種容貌，扮演另一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