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是不挑食的土壤,良善種出燦爛的美、愛情種出潔白的花、忿恚種出狂氣的怒,悔恨種出自蒙欺人的逃避……
很久以前,有個漂亮的小姑娘,滿臉驕傲地闖進一片旁人的土地,“真幼稚”,她癟癟嘴,“我要你屬於我,狗要套上項圈,馬要烙上印記,所以,你也得種上我喜歡的東西?!?
於是她開始耕耘,拖著恣意妄爲的鐵犁翻了一遍又一遍土,用陰毒的綠水灌溉,把腐朽當成肥料,將仇恨的種子埋入土地。
後來她覺得累了,不快活了,又跺跺腳,返身離去,將它拋棄。
偶爾她會回憶,“唉,其實我挺喜歡的,可惜它不夠聽話,種植不出我想要的果實?!?
人走了,播種下的事物在被遺忘的角落,默默地生長,有黯淡的風颳起,遮住紅橙黃綠藍靛紫的光輝,將天地吹得灰濛濛的一片。
終於,畸形的幼苗鬆動著泥土,慢慢冒出頭來。
收穫的季節(jié)即將來臨了,你播下什麼,便會收穫什麼。
……
多麼骯髒的地方呀,辨識不清原本顏色的牆紙上,均是菸頭燙下的小孔,皺巴巴發(fā)黃的牀單,牀底藏著邋遢客人殘留的垃圾,百葉窗裂著口子,擋不住夜間的溼風,放蕩的笑聲和呻嚀,穿透單薄的隔牆,由臨室傳來。
這是城裡最便宜的旅館,碼頭工人、苦力們臨時的陋窩、妓女和嫖客交易的場所。
黛麗安緊閉著眼眸,面容慘淡得嚇人,正縮在牀鋪上休息,她剛換過繃帶和藥,腹部的槍傷尚未有癒合的跡象,仍裂著口子微微淌血,每隔兩個小時,就得重新包紮一次。
大小姐疲倦地靠在破木椅上,她把手伸進外衣口袋,取出鎦銀的化妝盒,鑲嵌在盒上的小鏡子中,顯示出一張揚起的眉,發(fā)白的嘴脣和宛若正在燃燒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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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像只愚蠢的母猴子。”鏡中的倒影指責道。
“對,猴子貪吃香蕉,結(jié)果落入了陷阱?!彼托Φ鼗卮?,深深吸了口氣,帶著寒意的空氣入了肺,卻火辣辣地竄動起來。
拜倫的王儲妃,豪門世家的公主,此刻正在逃亡。
一週前的夜晚,本來一切都很順利。
※※※※
“呼……呼……呼”。
風在巖壁間碰撞,繞過倒懸的石筍,竄進荒寂的洞窟深處,只留下愈來愈微弱的迴音,兩人高的洞口如只匍匐巨獸張大的嘴,黑咕隆咚的漫長隧道便是喉管,佇立在洞口,有種即將被吞噬的奇異感覺。
這裡是距離瑪茲安鎮(zhèn)六十里,躲藏在山丘懸崖上的一處無名洞穴,深邃極了,有著衆(zhòng)多的分叉岔路,如同迷宮,連老道的護林人也說不準它最終通向哪裡。
大小姐環(huán)視周圍,無邊無際,延伸至視野盡頭的灰色巖壁,活像凝固的冥河,讓她覺得不祥。
“彷彿是地獄的入口?!迸寮О碘猓贿^她隨身帶領(lǐng)著四名影王的龍脈者,小女傭的身手更能應(yīng)付各種危險狀況,除非是一隻訓(xùn)練有素軍隊的襲擊,否則世上沒有任何匪徒能傷害到她。
“有人來了?!摈禧惏膊[著眼,凝視著洞穴內(nèi)有如滾滾浪濤的黑暗,她上前走了兩步,擋在女主人的身前,提醒道。
佩姬看了看懷錶,“九點整,正是約定好的時間,很好,我喜歡和遵守時間的人打交道?!?
起初只有夜色下呼呼的風動,半分鐘後,隧道里傳來靴底的鐵馬掌踩踏巖石的窸窣響聲。
人的輪廓逐漸浮現(xiàn)在幽翳中,那人穿著全黑的風衣,與周遭的陰影融爲一體,宛若遊蕩的鬼魅。
等再走近點,佩姬看清楚了他的臉,是那個卑鄙的綁匪。
“很歡迎您的拜訪?!蹦腥送鹑舸碎g的主人,熱情地招待著來賓,他摘下帽子,從容地走過來,輕捧起大小姐的手,彎腰,嘴脣虛碰了下白皙的手背。
佩姬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冷冰冰地回答,“烏鴉先生,這是第二次見面了,雖然在黃金角海灣的傳聞中,你像個怪談裡的虛幻人物,但現(xiàn)在看來,任何謠言,都是有事實依據(jù)的?!?
“噢,看來您打聽了我的不少事?!睂Ψ絻?yōu)雅地聳聳肩,微微一笑,露出潔白堅固的牙齒。
“理所當然,想必你也通過各種渠道,關(guān)注著我的動靜?!迸寮⒀凵裢断蚨囱▋?nèi),“我並沒有看到我的丈夫。”
“謹慎是人能安逸活著的依憑,瞧瞧,既然連影王喬·考利昂也臣服於您的麾下,那麼,這幾位隨從先生,也不會是簡單的角色。”他說道,“而我只是個普通人,得將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大小姐的瞳仁收縮了下,殺意在眸子中一閃既逝,對方對自己的瞭解著實透徹,連最機密的事兒也一清二楚。
“你想如何交易?”
“先生們得留在外面?!?
扮作扈從的龍脈者躊躇地窺探著佩姬的神色,等待她的指示,大小姐遲疑了一會,點頭道,“可以,但我總得有人幫著提贖款?!彼禧惏彩沽藗€眼色,小女傭?qū)⑹种械拇筇嵯溟_啓,露出一疊疊嶄新的票據(jù)。
“價值三百萬的大額債券及珠寶?!迸寮Ю^續(xù)說道,“分量可不輕?!?
“好吧,那兩位女士,請跟著我。”他轉(zhuǎn)身朝洞穴深處走去。
黛麗安低聲對主人叮囑,“請貼近我。”
長長的隧道像一條熄了燈的走廊,外界慘淡的月光消失無蹤,只剩下馬燈搖搖晃晃的光線,照耀著嶙峋怪異的巖石,空氣飽含著陰冷的溼氣,給肌膚帶來黏糊糊的感覺。
“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再次折向左……”佩姬默唸著來路的方位,但黑暗很快讓她喪失了方向感,只能察覺到,這是逐漸朝下的緩坡,似乎通向地底。
“一千四百六十二步?!摈禧惏策h比她的女主人更能適應(yīng)黑暗,她緊握著大小姐的手,防止她被凸起的石頭絆倒,耳語道,“五個轉(zhuǎn)向的通道,兩個三叉岔口,我們已深入地下大半里路?!?
大約三十分鐘後,等穿越一條狹長的裂縫,突然明亮起來的光,讓佩姬的眼睛一時間無法適應(yīng)光亮,她來到了一處寬闊的地下大廳,巖壁上掛著數(shù)盞魔晶燈,溫潤的光澤無聲無息地在乳白色晶體沉積物間流淌氤氳。
無盡歲月的慢慢雕琢,讓堅硬的巖石,形成各種千姿百態(tài)的天然雕塑品,頭頂?shù)膸r穹上,佈滿著巨大的石鳥、石蘋果以及無數(shù)石筍組成的石頭森林,崩塌了的石膏晶體幾乎覆蓋了整個地表,新的石芽正以人類難以察知的速度,緩慢地生長,紅色、黃色、白色的巨大鐘乳石層層疊疊,鱗次櫛比。
附近還有一處頗深頗廣的水潭,應(yīng)當是地下河某條支流的盡頭,水波在燈光下瀲灩盪漾。
有那麼一瞬間,佩姬沉迷在這魔幻之美中,她讚歎地注視著自然的鬼斧神工,但很快,沉重的喘息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個披頭散髮,手腕和腳踝被鐵鏈捆綁住的男人,三名持槍的大漢守護在身邊。
“朱利爾斯?”佩姬顰眉,輕輕呼喚道。
瘋子茫然地擡起頭,面容上滿是暴戾的神采,讓那張俊俏的臉扭曲病態(tài),他傻傻地盯著自己的妻子,凝視良久,猛然瘋癲地大笑起來,唾涕橫流,骯髒可憎。
佩姬心沉了下去,大小姐原以爲,小丈夫的隱疾沒想象中的嚴重。
可這番景象,任誰來看,都會覺得,他已然變得一個無理智的怪物。
光想象,如果她受到各方面的壓力,被迫和這瘋子同枕共眠,得照顧他一輩,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他似乎受到了不人道的折磨,你竟然像栓狗一般,拴著拜倫未來的皇帝陛下?!迸寮櫫藵櫳ぷ?,努力不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驚惶。
“腦疾的病人,通常有兩種表現(xiàn),或變得脆弱,稍有風吹草動就惶恐不安;或變得極富攻擊性,覺得有人要迫害他,於是瘋狂地想‘先下手爲強’,很遺憾,您的丈夫,屬於後者,讓我不得不鎖住他?!?
“虐待一位病人,並非光彩的榮耀?!?
“您忘記了協(xié)議,三百萬只是預(yù)付的訂金,他的價格可是一億?!苯壏祟^子大笑著回答,“瞧,你拿出錢,我便放人,買賣必須公平。”
黛麗安用專業(yè)的眼光,衡量著她和槍手間的距離,計算著攻擊時的角度和路線,她有信心在保障女主人安全的同時,迅速幹掉擋在面前的任何匪徒。
但她快不過扳動槍扣的手指,稍有輕舉妄動,儲君殿下就會被一槍爆頭。
是放棄營救,以除掉敵人爲目的。
還是妥善點,暫且繼續(xù)周旋,尋求對方的漏洞,再行出擊。
姑娘等待女主人的最終決定。
※※※※
熱氣騰騰的水霧從水壺蓋子和壺嘴瀰漫開來,佩姬手忙腳亂地將它提起來,卻忘了先包上溼冷巾,燙得她觸電似地縮回手。
大小姐一直認爲,自個什麼都懂,但大貴族家庭的精英教育中,可不包括如何用簡陋炭爐燒開熱水的訓(xùn)練。
她還有許多事需要學習,比如照顧受了重傷的病人、將骯髒廉價的食物想象成鮮美的菜餚、在隔壁激烈的叫牀聲中也能安睡。
把燙好的毛巾敷在黛麗安的前額,佩姬在牀沿邊坐下,輕輕地說:“該換藥了。”
小女傭費力地睜開眼,“抱歉,我成了累贅?!?
佩姬將染著血跡的繃帶取下,檢查著傷口,“必須得找個醫(yī)生,你的傷口有發(fā)炎的跡象。拖下去只會越來越惡化?!?
“不,會暴露行蹤的?!摈禧惏矑暝胱饋?,但這舉動帶來更劇烈的痛楚,她忍著疼,語氣強硬地指責,“您表現(xiàn)得太軟弱了,高位者應(yīng)當懂得取捨,早在幾天前,您就該放棄我,獨自逃走,瞧瞧,我無所畏懼的主人,現(xiàn)在卻成了心慈手軟的普通女人?!?
“軟弱?”佩姬低著頭,凝視著逆上的僕人,她倔強地宣佈道,“這只是責任,皇帝要保護臣民,天神會賜福信徒,就連統(tǒng)率著獅羣的獅王,也知道挺身而出,擊敗侵入地盤的土狼,而不是躲在母獅子的屁股後。我享受著你的忠誠,便有庇佑你的責任,如果連這個道理也不懂,那麼,佩姬·唐·萊因施曼,也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可憐蟲?!?
她制止了黛麗安的辯解,命令道,“你只需要安心養(yǎng)傷,儘快康復(fù)。”
傷勢帶來的疲倦,很快讓小女傭陷入了昏睡。
大小姐伸手替小女傭蓋好被子,傾聽著壺裡水逐漸沸騰的咕嚕聲。
她再度陷入回憶,思索著將自己誘騙至如斯悲慘境地的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