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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賽馬會

管樂隊穿著優雅的藍色制服,定音鼓、路特琴與風笛悠悠鳴奏,替餐廳里正在早餐的客人演奏著泉水叮咚般的輕音樂。

芭蕊·席拉娜頭疼得要命,發著低燒。昨夜的幾趟廁所讓她著了涼,本來今天的計劃是參觀坦丁大劇院與各個名勝古蹟,但她實在邁不開步子。爲了不掃大夥的興,芭蕊強忍著不適,與員工們一道就過餐後,隨便扯了個理由留在了飯店。

盤子裡芥末貝殼肉的辣味使芭蕊的鼻子稍微舒服了些,但馬上喉嚨被嗆得直咳嗽。“算了,去睡一覺吧。”她扒拉著剩下的貝肉,嘆了口氣,放下叉子,勉強站起來,頭重腳輕地朝樓上走去。

“你沒事吧。”剛纔早餐時,卡西莫多似乎問了一句。

“當然沒事,好得很。”芭蕊滿不在乎地說,心裡卻緊張極了,團長興奮地在心裡說,他看出來了!

卡西莫多點點頭,沒有追問。這讓她再鬆了口氣的同時,失落不已。

“哎,誰都沒看出來,我生病了。”芭蕊幽怨地想,雖然假裝著健康,怕給別人帶來麻煩,但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著能有個人察覺到,關心她。

團長沒瞧見,正有個人注視著這邊。當她腳步不穩地消失在樓梯轉角後,福蘭從隱蔽處走出來,來到前臺,遞給接待員一包退燒藥。

“三樓的席拉娜小姐似乎生病了,替我交給她。”福蘭對接待說,“如果到中午時燒還沒退,就去請位醫生來。”

“好的,伯騎士爵爺,您不親自送過去麼?”

“不了,我還有事。”福蘭又叮囑道,“別說是藥是我買的,嗯,就說是你注意到她的不適。”

“但爲什麼呢?”接待員很奇怪,他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紅雀的成員,卻弄得神神秘秘的。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請幫我保守這個小秘密。”福蘭回答,“對你很有好處,在適當時候,我會向大堂經理誇獎你的工作表現。”

“哦。”接待員雖然摸不清頭腦,但聰明地沒有追問下去。貴賓的推薦和及時發現客人的不妥,都會讓自己的評價上升,這對日後的升職與薪水大有益處。

“這個不會照顧自己的蠢女人。”福蘭搖搖頭,走出飯店。門前有不少正在攬客的出租馬車,他挑了輛看上去最整潔的。

“我聽說今天有場賽馬。”福蘭對車伕說,“帶我去跑馬場。”

“您是去城裡的大競技場還是郊外的天空跑馬場?”

“我聽人說起過,今日天空馬場的比賽是正式的錦標賽,就去那裡吧。”

他上車前看了看天,陽光正燦爛,不過在威廉大師的教導下,福蘭曾掌握了一些初步的星象學。

昨夜的星星告訴他,今天下午也許會有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

……

天空跑馬場設在坦丁郊外的河畔,離城門只有一里路。以前這兒應該是片樹林,周圍的土坎上還長滿了高大的櫟樹。沿著道路往裡走,就能看到一塊四分之一里長,大約一半那麼寬的馬場。

這裡的地形非常適合跑馬,河邊的如茵綠草本就長得旺盛,只用妥善的裁剪出圓形繞圈的跑道,再釘上牢固的木柵。大理石爲基座的平臺設在左邊最中心的地帶,在看臺上空,十二根柱子支撐著一個硬帆布天棚,棚子上是斑斕鮮豔的馬塞克畫。

平臺邊緣是繞著籮蔓紋理的欄桿,欄桿上每隔一段距離,都包著厚厚的軟皮墊,這是當賽馬跑過平臺後,觀衆用望遠鏡追看時擱肘的地方。大大的太陽傘與小桌子羅布在平臺上,這個鐘點,都坐滿了人,城裡有閒的官僚、富翁與淑女,幾乎全都彙集到了這兒,觀看賽馬在坦丁,是件時尚的社交活動。

如果要下注賭點小錢,只需要喚來服務生,在特製的紙上寫清楚投注的金額與馬號。

右邊,則是遛馬場與帶著馬廄的休息室,每匹賽馬與騎師都擁有其中一間。

“嘿,老夥計,一定要贏!”麥克用乾草擦著賽馬的身軀,讓它的肌肉發熱,以便在奔跑時能立即進入狀態。這個騎師很年輕,嘴脣上還有著微微的絨毛,藍眼睛顯得羞澀。

他嫉妒地看著從門前經過,談笑風生向贊助人保證能取得一個體面名次的騎師們。

“以前多少人拿著錢,想當你和父親的贊助人。”他摸著馬背上溼漉漉的汗,這是門學問,優秀的騎師能通過坐騎出汗的多少,來判斷是否已進入最佳狀態。

如果是賭馬的常客,應該會記起“割風”這匹名駒,它與主人至少拿過十四次正式賽事的冠軍,是馬場上的常勝將軍。但一次意外,毀了一切。

兩年前,在一次常規的轉圈中,割風蹄下打滑,摔倒了,折斷了前腿。而麥克的父親,則被狠狠拋了出去,像個砸到地上的西紅柿,一動也不能動。

一位殘疾的騎師,與一匹曾斷過腿的賽馬,註定了退出競技跑道的命運。

當那位騎師的兒子麥克,牽著割風再次回到跑馬場時,立即引來了嘲笑。沒人相信,菜鳥騎手與斷腿馬,還能有所作爲。事實上也是如此,割風跑了三次比賽,每次都是墊尾的名次。

“父親的藥錢,和家裡的生活費,都靠你了。”麥克低聲說,騎師的收入主要依靠獎金與贊助人的投資,他只能拿點微薄的出場費,而馬場老闆前幾天對他說過,假如再次跑出最末一名,那麼連出場費都沒了。觀衆不會下注到一匹註定失敗的賽馬身上,馬場也不會允許付給沒有收益的員工任何酬勞。

“這是匹好馬。”正在胡思亂想時,麥克聽到有人說話,他回過頭,看到一位高大的醜漢。那個人穿著灰色襯衫和一條深棕色斜紋布長褲,將外套搭在肘彎,正讚歎地注視著割風。

“您有事嗎?”

“我剛纔聽說,整個跑馬場,只有你的這匹沒人贊助?”福蘭摸著馬,“我本來想買下赤電,但他的主人,一位愛馬的伯爵閣下,不肯出售。”

麥克漲紅著臉,這個人是來打擊自己信心的麼,“對。”他咬著牙說。

“如果我來投資,怎麼樣?”福蘭說。

“先生……”麥克不敢相信自個的耳朵,“您願意贊助?”

“每月四百塊,或者直接用兩萬塊買下來。”

答應他,就不會爲錢發愁了!麥克在心裡喊著,但年輕人誠實的品性逐漸佔了上風,“您也許不知道,它以前受過重傷,而且年齡很大了,想跑出好成績的機率並不高。而且,這是匹閹馬。”

“閹馬?”

“對,割風的血統很好,但最先開始,是當作軍馬的,您知道,爲了防止發情時的騷亂,軍馬都得被閹割。”麥克說,“所以它也不能做爲種馬,您的投資沒法子收回來。”

“原來如此,但這樣更好。”福蘭想,他微笑著從荷包裡數著錢,“爲了讚美你的誠實,一個月五百,我決定贊助了。”

在馬場公證人的見證下,他與麥克簽署一份兩年的合同,直到將合約握在手中,小騎師仍覺得再做夢。

“我很期待半小時後的比賽。”福蘭拍拍騎師的肩膀。

他摸著懷中的瓶子,裡面是那瓶絳紅色的精力劑。

不得不說,這種屬於魔藥學範疇的藥水,效果恐怖,而且對任何生物有效。連福蘭這種由聖力維持生命的活屍,只是嚐了一小口,就能失去理智,陷入慾望的深淵。

塞西莉亞翻譯過來的文字,讓福蘭對精力劑的用途與功效更加了解。當稀釋時,它能當成引發慾望的促情劑,如果濃度到了一定範圍,還附帶著讓心臟麻痹的能力,而且不會被任何測毒手段偵查出。

如果福蘭還是常人,喝的那口,足以讓自己丟掉性命。

而且通過增添或者減低某種媒個可以讓藥水再指定的環境而不是馬上產生效用。

這纔是那本書最前面的幾個小配方之一,難以想象,後面那些成分更復雜,製作工藝更煩瑣的藥劑,威力能到何種驚人的程度。

他拿出瓶子,將條紅綢手帕染溼,又來到馬廄。

“怎麼這麼多汗?”福蘭裝著不懂行,用手帕仔細擦了擦割風的屁股。

“這是預熱,能讓馬的肌肉在賽前處於好狀態。”

“噢,你是個不錯的專家。”福蘭說,他祝福了幾句,走了出去。在偏僻的角落,他將帕巾與沾到藥水的手套,扔到地上,用打火機燒成灰燼。

自從出過那次難以啓齒的事故後,福蘭對藥劑的使用,格外小心。

坦丁的賽馬愛好者中,有一所要求嚴格的頂級私人俱樂部,這傢俱樂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會員必須是擁有冠軍馬的人,否則再有錢有勢,也不能加入。

財務大臣——皇帝黨的核心人物,金雀花的反對者之一,就是俱樂部的重要成員。

想在倉促間,買到一匹好馬,聘請到優秀的騎手和訓練師,再去奪取幾個賽事冠軍,太耗時日了,只好耍點小花招。

“伯騎士正治卿閣下,居然能在這裡重逢。”福蘭聽到有人喊他,是在伊費茨塞的聖喬治飯店遇到過的凱特子爵夫婦。

夫人興高采烈地朝他招著手,“我剛纔還在和丈夫談論到您。”

“能被美麗的女士掛在脣邊,是我的榮幸。”福蘭在她遞過來的手背上吻了下,“您的新帽子很美。”

“謝謝,今年晚夏最流行的款式,您瞧,這特意裁剪出的蕾絲……”

“好啦,親愛的,談論衣服可不是男人的話題。”凱特子爵哈哈大笑,“抱歉,她一提到打扮就滔滔不絕。”

“瞧你說的,請允許我抱怨一聲”,夫人對福蘭說,“他愛馬勝過愛我。就算夜裡,也恨不得睡到馬廄中去。”

子爵夫婦互相間埋怨著,話語中卻洋溢著打情罵俏的濃濃甜蜜。

“我記得您上次說過,擁有一匹好馬。”福蘭問,在聖喬治飯店時,他就聽出,子爵是位馬癡。那天的話題,除了福蘭的冒險故事,就是凱特的育馬經。

“馬是造物主的傑作,不瞞閣下,等會我的月神就要出場,第二代純血馬,跑起來像月亮灑下的光輝。”凱特子爵眉飛色舞,“它獲得過六次冠軍,甚至有人想花十萬塊從我手中買過去。”

“哦,真不賴,我也剛投資了一匹馬。”

“太棒了,它今天會出場嗎?”

“嗯,就是第7號。”福蘭指著場地跑道上正在慢慢遛馬,準備比賽的騎師們。

“天,7號?那是割風!”子爵嘆息,“我的大冒險家,對冒險你是好手,但對馬,眼光可就不怎麼樣。”

“我覺得除了年齡大些,這馬很不錯,而且得過十多次冠軍。”

“就如衰老的戰士,凋零的花朵,失去速度的賽馬也同樣是讓人悲傷的事情。”子爵說,“割風斷過腿,當年讓人窒息的速度,已然不復存在。如果你觀賞過前幾次比賽,肯定不會爲它掏半毛錢。”

“我倒希望它爲我贏來幾個冠軍頭銜。”福蘭不以爲然地聳肩,“而且我對自己的眼力非常有信心,割風是匹運勢之馬。”

“運勢?”

“對,無論是智謀還是武力,都比不過運氣的重要。我在大海上遇到過最慘烈的風暴,在沙漠斷水幾天的情況下,奇蹟般地尋找到綠洲。運氣,始終貫徹著人的一生,無論是國主還是皇帝,都得受到它的恩惠與眷顧。”

“您說得太神奇了,但我始終不認爲割風能跑出好名次。”

“那麼打個賭,假如我的馬能在賽場上勝過您的馬,那麼月神就屬於我,如果結果正巧反過來,我送您十萬塊。”

“不,這對閣下不公平。”

“您就當個怪癖的冒險家,想揮霍掉自己的財富。”福蘭懇切地說,“十萬,只是個小數目,卻能讓我再度體會到那面對未知時,血脈的沸騰。”

“那……好吧。”凱特不相信自己的愛馬會失敗。

很快,賽場上的鐘聲敲響,七名騎手操縱著馬,走到跑道上。其中月神、赤電兩匹馬的騎師都套著鮮豔的紅色外套,而其他人都是穿著淺色衣服。在拜倫,只有近期內得到過冠軍的騎師,纔有資格用紅色騎士服,來炫耀自己取得過的榮譽。

在皮革馬鎧與騎士服上,都能看到醒目的家徽或者標誌,它們都分別屬於賽馬贊助人的家族。比如月神騎師的衣服背部,就有著一隻側面像的豹頭,那是凱特子爵家的徽章,而赤電,則是四隻黑色直立獅子。

因爲時間上來不及,割風沒畫上任何印記,當麥克深呼吸幾口後,指領著坐騎走到起跑線時,看臺上響起熱烈友善的掌聲,不少人都認識這匹好馬,併爲它的遭遇感到惋惜。

鐘聲敲過十下後停止了,全場猛地寂寥了下來。短暫的沉靜後,號角“嗚嗚”地吹響了,騎師紛紛用踢馬刺迅速擊打著馬腹,風馳電掣般衝了出去。

在前兩圈,割風是倒數第三名,而排在第一的赤電,領先了第二名月神大半個馬身。

“幹得好,咬住它!”子爵放下望遠鏡,捏緊拳頭,滿臉都是潮紅,“月神的耐勁十足,越到後都越容易發揮優勢。”

“噢,正治卿閣下。”子爵夫人愛死了這個新鮮的稱呼,“您的馬似乎落到了後面。”

“我說,奇蹟總會出現的。”福蘭回答。他推算著,滲入體內的藥水,經過汗水的排泄與奔跑時皮膚的高溫蒸騰,該發揮效用了。

混亂髮生在第五圈。天有些陰,似乎一場夏雨就要落下,滾滾雷聲也在天際沉悶地奏鳴。每匹馬都是大汗淋漓,月神已經跑到了最前列,但這個時候,它突然疑惑地擺著腦袋,不再聽從騎師的指揮,嘶叫著直立而起,不光是月神,其它的馬也不同程度出現了莫名其妙地興奮不安,甚至有一匹賽馬,張嘴咬向臨近的同類。在發情時,公馬之間往往會產生一場激烈的爭鬥。

只有割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筆直衝向了終點。

整個看臺都目瞪口呆,特別是凱特子爵,望遠鏡從他的手中滑落,“怎麼可能!”他喃喃說道。

福蘭對劑量把握得非常精確,混亂只維持了半分鐘,等賽馬們大夢初醒般地重新恢復馴良時,冠軍已經產生了。

直到錦標賽結束,人們還議論著方纔的事情,能被大家都信服的意見是:馬匹被比賽中途的雷聲所驚嚇。

“割風雖然速度不行了,但經驗還在,不愧是老牌的冠軍馬。”他們讚歎。

凱特子爵臉色白得完全失去血色,他的腳在顫抖,“伯騎士爵士,願賭服輸,月神歸你了。”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喉管裡擠出來般,一個愛馬之人,將自己珍愛的馬輸給別人,這感受幾乎是毀滅性的。

“您別當真,那只是玩笑。”福蘭拒絕。

“如果一位貴族,不能按約定符行自己的諾言,那他將顏面無存。”子爵把月神牽過來,把繮繩塞到福蘭手中,別過臉,不忍再看。

“噢,美麗的夫人。”福蘭笑著對安慰著丈夫的子爵夫人說,“似乎我還沒送給任何禮物您。拜倫的禮儀我並不清楚,但在英格瑪,這實在是嚴重失禮。”

他把馬繩遞給子爵夫人,“希望這份禮物您能喜歡,請務必接受,讓我能挽回不講究禮儀的名聲。”

子爵知道對方爲什麼會這麼做,他感動得幾乎落淚。

福蘭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已經由冒險家上升到慷慨慈善家的地位。

在告別時,子爵喊道,“對了,不知您對飛馬俱樂部感興趣不?”

“聽說過這個俱樂部,不過要求嚴格,不但需要擁有名馬,而且還得有會員推薦。”

“您的割風已經有這個資格,而推薦……”子爵愛憐地拍拍月神的大頭,“我正好就是飛馬的老會員。”

“在下次俱樂部聚會時,我會向會員們推薦閣下。”他承諾,“請相信,如您這樣的紳士,一定會受到歡迎。”

在回飯店的路上,福蘭想,“第一步,很順利。”

※※※※

昨夜的星星告訴福蘭,今天會有場暴雨。

也許這預兆並非單純指氣候,在走進黑河飯店時,他望到了燒退了大半,又恢復了活力的芭蕊團長,以及她身後,那位白金色頭髮,象牙般肌膚的漂亮姑娘。

“天,剛纔一位叫卓爾法·隆奇的好先生,居然把我們的馬蒂達送回來了!”團長捂著胸口喊,“讚美天國,讓父女能重逢!”

“你……是我的父親?”馬蒂達茫然地看著福蘭,又撫著額頭,“有點印象,可……”

“親愛的女兒,想死我了。”福蘭走上前,擁抱住姑娘,演戲要演足。而且他注意到,聖武士小姐說話的口吻與行爲舉止,不再像個弱智少女。如果說以前是個幾歲大的孩子,那麼現在,已經像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姐。

難道她的記憶正在恢復?想到這裡,福蘭低下頭,看著馬蒂達修長的脖子,眼眸中流淌過一陣猶豫,以及殘暴。

“我說過,下次,我絕不會留情,女士,請不要帶來,我不願面對的未來。”他想。

“我記得,這個男人照顧我的情景,但,他真的是我父親麼?”她想。

雖然在旁人眼中,這是值得祝賀的父女大相逢。但無論是擁抱的,還是被擁抱的,彼此間,都覺得對方,非常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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