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鵝堡、書房,時間是凌晨五點一刻。
福蘭盯著姑娘,仔細地端詳,從外表看,她並無異常的地方。
幾天前那個離奇的,意味不明的吻,令人疑惑,他可沒傻到相信,是憑藉自己的魅力,讓這個美麗狡猾的仇人突然間春心蕩漾。
有種微妙的認知在心底萌動,他突然發現,自己對佩姬更好的形容,是“女仇人”而並非“仇人”。
但這點小小的不同,並沒有實際上的意義,也不能減損福蘭深入骨髓的恨。
姑娘不耐煩地聲音,“你在聽麼?”
“當然,請繼續。”福蘭回答,他已被磨練得能夠隱瞞真實的心理活動,不露聲色,連眼都不眨一下,男人將疑慮不解壓在心底,收回思緒,凝聽著大小姐的話語。
佩姬正坐在舊核桃木書桌後,這是安易二世時期(拜倫第四位大君)的古董,整體框架上雕刻著玲瓏起伏的渦卷紋,桌腿略帶外弧,底襯被妙手雕琢成獸爪握球的造型,委婉的描金花紋加上裂紋棕紅色底漆,讓它看上去奢靡極了。
兩條曲線優美的腿互疊著搭在桌面上,座椅的前兩隻腳微微離開地板,大小姐將銀湯匙在咖啡杯裡攪來攪去,非常不雅地朝後傾斜,紅脣輕啓,露出白森森的整齊牙齒。
她朝桌子上一封裁開的信箋仰仰下巴,“一億凱撒,可以由等值的珠寶支付,但拒絕期權股票和債券,綁匪提出的新要求。這筆錢甚至可以在一些國家買下個小諸侯國,讓他成爲世襲公爵。”
福蘭舉著一根劃著的火柴,在叼著的雪茄下輕輕轉動,清淡的煙霧緣繞飄逸,散發出一股菸草的芬芳,他聳動鼻翼深吸一口煙氣,搖搖頭,“相當於一間中等規模銀行的所有流動資金,如果單從金錢的立場,皇太子殿下可真值錢。”
“簡直是笑柄,當年教會勢力最強盛的時期,葡荷的愛瑪六世,因爲拒絕派兵參加十字軍的聖戰,被安諾以神喻剝奪皇位,最後他付了價值七千萬的黃金,才取得了寬恕的詔書,而那個貪婪的匪徒,顯然想超越高峰,拿到史上最鉅額的贖金。”佩姬將遮在臉頰上的頭髮甩到一邊,笑出聲來,聲音冷冷的。
“你能支付得起嗎?”
“我又不是掌控著國庫的人。”佩姬回答,“雖然能想法子籌到,但這麼做,必須和銀行家們打交道,那些金融上的投機分子,嘴是最不牢靠的,等於是讓所有人都猜測:一個女人在丈夫被綁架時,突然需要一大筆錢,其中定有緣由。”
“無論是金雀花,還是皇室,都出得起,我不明白你爲何要私下單幹。”福蘭故意說,“莫非你有什麼苦衷?”
朱利爾斯那個愚笨懦弱的男人,居然瘋了!導致我無退路可言。佩姬想著,嘴裡卻回答,“被人一次又一次的脅迫,實在令我難以忍受,那綁匪甚至大言不慚地說,要答應他五個要求!我能想象,接下來,他的胃口會更大。”
這話表現得如同佩姬之所以向皇室隱瞞內幕,想獨自解決麻煩,是出於私人的倔傲和不認輸。
福蘭嘆了口氣,順著她的話說,“別傻了,你不能掌控所有事。”
“傻?你倒像在形容一個家庭主婦,那些只會圍著丈夫孩子轉悠的小婦人,都是愚蠢無腦的。”
“從某種意味而言,王妃也同樣是個尊貴的家庭主婦,如果你能冷靜地思索一番,就應當明白,將自己度身於事外,是最妥善的法子。”福蘭說,“可能是你對皇子殿下的愛,讓你無法保持清醒。”
佩姬抿著嘴,她可沒愛過朱利爾斯,不過這話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講出來。
她詢問福蘭,“你能不爲旁人察覺的拿出一千萬麼?我明面上的財產都不能動。”
“勉強能夠,畢竟我也和國庫沒關係。”福蘭回答,“不過對方是要一億。”
“就算是商人間的買賣,也會有繳付訂金和驗貨的步驟,如果綁匪真有意圖與我交易,也得拿出誠意。”佩姬解釋,“一千萬,我得見丈夫一面,確認他真的仍活著,光靠言辭就能拿到一億?簡直是天方夜譚。”
“對方有可能會答應,但你卻得注意安全。”
“當然,我會和敵人協商,選擇妥當的地點。”
福蘭微閉著眼,似乎盤算了一陣,然後說,“如果湊出一千萬現款,這得結束我在葡荷的幾筆大額投資,必須親自去趟,估計來回需要大半個月。”
“時間拖得太久了。”佩姬顰著略微朝上挑的眉角。
“如果通過銀行轉賬,時間上來得急,你需要提供一個安全而隱蔽的戶頭。”
大小姐考慮了幾分鐘,覺得只能如此。
“那麼,我天明時就出發。”福蘭站直身體,微微鞠躬,然後走向門側的衣架,取下灰色的寬檐帽和外套。
“喂……”佩姬低聲喊道。
“還有什麼吩咐?”
“……爲何要竭盡全力地幫我?在我對人的理解中,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援助,權利、金錢、美人,甚至只爲了滿足自身無聊的,爲別人的成功而覺得高興的所謂道德感,你屬於哪種?”
佩姬最大的猜疑,便是她想不通,這個男人究竟想得到什麼,她的價值觀,讓大小姐從不相信不求回報的付出。
隔了片刻,福蘭回答,“我是個曾周遊列國的旅行家,是個英格瑪的低階貴族,同時因你的緣故,得到拜倫伯爵的頭銜,但在本質上,我是個商人。
東方曾有段古老的記載,如果用我們的話來理解,便是‘投資普通商品,能有百金的收穫;投資貴重商品,能取得千金萬金的利潤,但投資一個國家,則獲利無窮’,我只是在投資罷了,如果你能記得這份友誼,就算我本人不需要什麼,但也許我會有兒子,會在拜倫建立家族,他們能得到回報就行了。”
“哈,你把我當成了一件奇貨?”佩姬對東方的文化有一定的瞭解,也知道那則典故,她觀察著男人的神情,覺得對方所說的是肺腑之言,於是輕笑,“你想貽澤後人?我會滿足你的。”
房門開了,又關了,男人魁梧的身形消失在視線中。
姑娘將雙手放在平坦的小腹,眸子中散發著詭異的光,“會滿足你的,比如,讓你的兒子,成爲拜倫的皇帝。”
她已經覺得被敵人牽著鼻子走,是件極其危險的事,要擺脫困境,有條捷徑。
但在那之前,她得製造個孩子,並且,讓某個名義上的丈夫,永遠消失。
“到頭來,還是得依靠男人,好吧,希望過程能夠愉悅點。”姑娘想,“聽聞第一次的感覺,像被一把錐子扎肉般的痛苦,而且,從體型上來看,那傢伙的錐子估計是特大號的。”
不過計劃實施起來還有相當的阻力。
在懷孕後,她不能讓孩子的真實父親,繼續活下去。
這點很容易,伯騎士宮廷伯爵雖體格雄壯,精通魔藥,據說是一位鍊金法師的學徒,但不難對付。
“抱歉,我會給你選擇個無痛安詳的死法。”大小姐難得地產生一絲愧意。
貴族們會懷疑肚子裡的胎兒,是否爲皇室血親,而安諾擁有能檢測血脈淵源的神術,爲取信於世人,她得藉助教廷的力量。
佩姬早考慮到這點,安諾駐拜倫的使節費怡·李莉斯閣下,已是她的人,而且,還有永恆之櫃這個誘惑的道具。
父親也肯定會趁勢而爲,企圖通過她,完全掌控皇室,開始時得虛以委蛇,等地位穩固後,她不會放過將自己當成政治交易品的家族。
還有皇帝陛下,那個老人始終是最大的麻煩,他畢竟是拜倫的主人,她的小動作,以及和安諾的交易,很難瞞過皇家的眼線。
在第二天,佩姬起牀時,一封由王都傳來的特急情報,讓大小姐悚然動容,她反覆看了幾遍,然後止不住地露出笑容。
……
黃金角某處偏僻無人的灘塗。
福蘭在預先約定的地點,登上了黑王號。
勞薇塔撲進他懷裡,用奔放的熱吻來傾訴離別的思念。
男人感受著臂彎裡女人溫暖的身子,他想起了安玫,一股偷歡帶來的負罪感,讓他的身軀變得僵硬,福蘭輕輕推開勞薇塔。
姑娘敏感地注意到了這細微的變化,灰眸子中閃過一絲黯淡。
兩人很快恢復了正常,福蘭平靜地說,“由葡荷的銀行,準備一千萬現款,然後通過私密的渠道,讓錢流入拜倫,並存入某個戶頭。還有,通知卓爾法,開始計劃好的下個步驟。”
“如您所願。”勞薇塔同樣平靜地回答。
※※※※
今年的初秋,這個本相徵著豐饒和收穫的時節,因爲一系列稀奇古怪、異乎常規的事,變得陰森慘淡,在有心人靜候著事態的變化時,拜倫又發生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彷彿暗灰色的雲團終於破開口子,落下霏霏淫雨,讓一切都加速了。
王都坦丁、黃金獅鷲宮。
約安八世漫步於御庭拱廊,他憂心忡忡,削瘦面容上不知又增添了多少衰敗的褶皺,不時咳嗽著,如每個步入暮年的老者,活力已然從身體裡消失殆盡,但久掌權柄的生涯,讓皇帝那雙眼眸依舊顧盼生威。
隨從勸他回寢宮休息,被他粗暴地打斷。
“難道朕在自家內廷裡,也得被你們管制麼?”他發泄似地吼道。
柔弱的宮廷人敬畏地紛紛跪下,請求寬恕,他們都清楚,儲君的遭遇,已讓陛下的情緒很不穩定。
“罷了,卿等退下,讓朕獨自走走。”皇帝嘆了口氣,惟有卑賤的弱者,纔會將怒氣施加於更弱小的人身上,他暗忖著自己過於失態了。
階梯花園裡點綴著大量雕像、噴泉、亭臺和鮮花圃臺,在中央的草坪上挖掘著氛圍典雅的人工湖,皇帝是個務實的人,沒意願將金錢投入內廷的重新修繕中,除去花草灌木這些能生長的活物,大部分景觀上都被歲月留下淡淡的痕跡,顯得古樸滄桑。
他沿著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道前行,緩慢地行走至湖畔,坐在精緻的小亭臺裡,將銀色的狐皮大毣裹緊,天並不十分冷,但他仍然感到深深的寒意。
老人微微探出頭,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水中倒映著一張蒼老的臉。
“我畢竟是老了。”皇帝想,他即將渡過六十歲整的生辰,宮廷禮儀廳在年前,已開始忙碌地準備盛大慶典的儀式。
六十歲,離真正的暮年還有段距離,約安八世的頭腦仍保持著理性和智慧,不過這具該死的身體,讓他不得不在幾年前,就考慮著繼承王座的事情。
但孩子實在不夠爭氣,如果他只是個親王,想必能沉醉於藝術的世界中,當個鑑賞家或者二流詩人,幸福地安渡餘生,可一位儲君,日後的朱利爾斯九世,這尊貴無比的頭銜,已然註定了沉重的責任和壓力。
約安八世算個合格的君主,拜倫的御座經過數代的傳承,早已充滿腐朽和懶惰的氣息,導致瞭如金雀花這種豪門家族,超越了皇室的掌控,他用了一輩子的精力,扶植新貴族,壓制老世家,在初繼位時,拜倫的頂級貴族不在少數,到現在,曾飛揚跋扈一時的克萊門辛公爵家,分裂成不具影響力的兩個伯爵家,三個男爵家;掌控著全國金融大權的林賽公爵兼帝國丞相,被他以瀆職罪關進了巴倫比帝國監獄,並在兩年後暗中賜死,順便還廢黜了丞相這個過於強勢的職務。
唯有萊因施曼,號稱永不凋謝的金雀花,在族長巧妙地指揮下,越來越茁壯,皇帝甚至懷疑,他倒幫著薩瑪公爵那隻老狐貍,掃平了所有競爭對手。
如果再給他十年,約安八世深信能和他鬥上一鬥,但哪怕是至高的皇帝,也終究是凡人,擺脫不了生老病死的禁錮。
“永恆之櫃的研究毫無進展,我莫非是因年老而昏庸了,爲了虛無飄渺的傳說,寧願和教廷翻臉。”皇帝想,他思索著既然拿著也沒用,不如送歸教會,撫平裂紋,至少別給皇室帶來另一個敵人。
還有朱利爾斯,得想法子將那孩子平安地救出來,如果不是爲了安撫局勢,皇帝此刻恨不得罷免黃金角海灣的所有高層官員。
帝國的繼承人,在帝國的領土上被綁架?他們百罪難恕!
“我現在還不能倒下,有太多太多的事要處理謀劃。”約安八世疲憊地昏昏欲睡,現在可不是休閒的時候,他想站起來,去安慰方纔受到叱責的隨僕,去催促庫珀親王用心辦事,去關注上議院最近的動靜……
麻痹感席捲著全身,皇帝驚駭地發現,自己的軀體不再接受大腦的指揮,他想喊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因爲諭令的緣故,宮廷扈從只能遠遠追隨在遠處,他們瞟到陛下在湖畔亭臺休息,於是停下腳步,等待著皇帝平息怒火,召喚他們上前。
可等待的時間也太久了,皇帝靠在亭臺的圍欄上,背朝來路,身體略微佝僂,已枯坐了大半個小時。
如果陛下因風寒而感冒,所有人都會受到宮廷大臣嚴厲的懲罰,終於,一位平日頗受信賴的扈從,壯著膽走進亭子,慌忙地跪下,呼喚著,“陛下……”
沒有迴應。
他偷偷擡起頭,卻惶恐地望見,皇帝的半側臉扭曲著,嘴鼻歪斜,溼濡的口水將衣領染得透溼,表情宛若滑稽的怪笑。
……
傍晚時,無數裝飾得典雅奢華的馬車,麇集於行宮門前寬闊的大廣場上,荊棘圍繞的雙劍、展翅的狼頭鷹、造型雄偉的熊、輕盈的天鵝……每輛馬車上,都能發現象徵著權勢和地位的貴族家徽,車門輕輕打開,一個個身居高位的大人物,面容慎重地走了下來。
宮廷大臣雖然封鎖了消息,但瞞不過有心人的眼。
“御座上的那位,拜倫的大皇帝陛下,在今天下午四點鐘,昏倒於內廷的花園。御醫已經確診,陛下中風了。”這則噩耗傳遍了坦丁的大貴族圈子。
他們接頭議論,交換著各自得到的聽聞,莊穆的行宮廣場喧譁得如同粗鄙的夜市。
一輛相比較起來,顯得簡陋的馬車緩緩駛進廣場,衆人紛紛退避,用各自不同的表情,注視著車廂上那朵小小的金雀花。
薩瑪公爵端坐在毛皮座椅上,他比旁人率先得到了詳情。
大公爵嘴角凝固著淡淡的笑意,等他走下馬車時,那絲漩渦已經消失無蹤。
他掃視著人羣,沉重地說,“天佑吾皇,天佑拜倫。”
雖沒明說,但這番話等於是宣告了傳聞的真實。
“天佑吾皇,天佑拜倫。”人們念頌。
對坦丁的許多人而言,今天註定是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