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勞薇塔來到書房時,被瀰漫的煙氣嗆得眼睛發酸。她看到福蘭把頭埋在手肘間,趴在書桌上,似乎正在酣睡。他的手邊擺著一副象棋,棋面是個殘局,黑方的棋子所剩無幾,國王孤零零地呆在本方的邊線。唯一剩下的兵離白方底線只有一步,而對方將帥齊全,王后、象與車,牢牢保護著白王。
一隻玻璃菸灰缸放在桌角,裡面的菸嘴堆得像座小山。
“很不習慣啊。”勞薇塔看著男人寬厚的肩膀,沒被衣裳遮住的手腕和脖子處,露出交錯的淡紅色傷疤,與她熟悉的那個形象截然不同。
她搖搖頭,輕步走過去,拉開簾子,把窗戶推開,讓旭日晨光與新鮮的空氣涌進來,然後打量著房間四周,想找條毛毯給男人蓋上。
“不必了,我沒睡著。”她聽到椅子挪動的聲音,回頭,福蘭已經坐了起來,臉上沒有半絲疲倦的痕跡,反而透露著極爲旺盛的精力。
“你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夜棋?”姑娘笑吟吟地說。
“你說,誰會贏?”福蘭朝棋盤仰了仰下巴。
“白,局面太明顯了。”勞薇塔傾過身子,將白方的象朝斜線推進一格,吃掉了黑方逼近的兵卒,“持黑的人再沒機會了。”
“對。”福蘭撫摸著被拿掉的棋子,“如果說黑方是我,那白方,就是我的對手。他們只需要動動手指,就能結束這場對弈。”
勞薇塔愕然地望著福蘭,“我知道你有敵人,但一直沒對我明說。”
“他們實力強大,盤根錯節。”福蘭回答,“而我能掌控的棋子少得可憐。”
“現實又不是下棋。”
“人世間本就是個大棋盤。”福蘭語氣很慎重,“你還來得及退出,拿著百萬財富離開拜倫,好好享受人生的絢麗多彩,這樣才幸福。”
姑娘的眼睛和嘴脣都彎成薄薄的漂亮弧線,露出盈盈笑意,“是呀,不愁吃穿,每天起牀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著怎麼花掉荷包裡的鈔票,和英俊的男人約會,與名流紳士爲友,真是很棒的人生。但,我已經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這你可得負責。是你將我帶到了目前的生活中,並讓我愛上了刺激與詭計所帶來的甜美。”看到福蘭想說什麼,勞薇塔作了個“別出聲”的動作,繼續說,“我知道自個的幸福是什麼,所以,別替我選擇。”她湊過來,拿著一枚黑色的象,放到國王旁邊,“瞧,如果我加入,那黑色的棋子就多了一個,扭轉必敗的棋局,打倒不可能戰勝的敵手,比起平淡的人生,更讓我感到快活。”
有個前提她沒說出來,只是在心底想,“當然,是待在你的身邊。”
福蘭凝視著姑娘,緘默了一陣子,“有些事,我應該告訴你。”他指著棋盤,“我的敵人,一個是金雀花,拜倫威名赫赫的豪門世家,國王與白象,就代表著它;另一個你也知道,是影王,兩枚白車就是他們。而權勢、金錢等等,則是白方的八隻卒子,我的力量,吞不下任何一個子。而且,隨時會被反吃掉。”
“那你有什麼計劃?”
“第一步,也就是我來到坦丁,一直在做的:讓白方忽視我這顆潛伏在身邊的黑兵,目前做得還算成功;接下來第二步,則是要製造一個讓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敵人。”福蘭將一隻黑車放到棋盤中間,把白方的車象卒都移了過去,將它圍住,“讓本不存在的威脅,來吸引了國王的火力。而我的兵,就能更順利地抵達底線,升變爲象棋中威力最大的王后,將白王擊得粉碎。”他拿掉王,一把推倒白棋的所有棋子。
勞薇塔興致勃勃地聽著,問道,“你忘了,白方還有一個王后。”
“她是關鍵。”福蘭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也許你聽說過她:佩姬·唐·萊因施曼。這是個不符合規則的棋子,能吃掉我的兵,也能吃掉自己這方的力量。”
“這倒是個貨真價實的王后。”勞薇塔顯然早已從報紙上,得知了拜倫儲妃的名字。
“敵人之間都存在著利益上的紐帶,我得知道,國王想要什麼,王后想要什麼,臣服於他們的車與象,又想要什麼。讓他們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剪斷脆弱的紐帶,棋盤上只有黑白雙方,對我太不利了,如果能多出紅方綠方紫方藍方,就能一個個分開擊敗。”
“一座森嚴的城堡,和一堆互不相干的石塊,當然是後者好對付。”勞薇塔贊同道。
福蘭站直身子,拿起菸缸,走到牆角的字紙簍,將菸灰倒掉,“還有一件事,我看過你分析影王的報告,在灰巖山脈發生的一切,你再詳細地說一遍。”
勞薇塔用手指捋了捋頭髮,把當時的情景完整地描繪出來,“……八個拿著武器的精悍槍手,在那女人面前毫無抵抗力。”
“女人?”
“彷彿魔鬼般的女人。”勞薇塔的腿肚子有點抽筋,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怖感讓她很不好受,姑娘隱約察覺道,這恐懼,似乎不是心理上的慌亂,而是種彷彿本能般的敬畏,就如兔子見了猛獸會逃竄,會顫慄。
“她有多高?”
“比我稍微矮點,一米六五左右。”
“怎樣的相貌?比如頭髮、瞳仁的顏色。”
“金髮,綠色的眼眸,單純來看,像個人畜無害的姑娘,但下手歹毒得很,而且,我總覺得她……”勞薇塔捂著額頭,秀眉緊蹙。
“覺得什麼?”福蘭追問,聲音中渲染著一種意味不明的語調。
覺得很面熟,就好像塹淖非蟆?
索著,她好像於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女惡魔,是在……費都?
勞薇塔暗戀過一個好心腸的落魄檢控官,那人和妻子,在郊區的市集上開過食攤,自己曾無數次,站得遠遠的,羨慕地看著他們。
“今天賺了不少咧。”
“咱們的連鎖餐廳,又多了兩塊磚頭,再加一座大門口的擺設雕塑。”
“喂,想好名字沒有?”
“叫安玫連鎖便利餐廳如何。”
“不好,應該叫福蘭與安玫連鎖便利餐廳。”
黃昏時,他們邊收著攤,邊充滿夢想地交談著,臉上那種出自內心的幸福微笑,彷彿發著光。
姑娘努力從泛著黯淡的回憶中掙脫出來,“不,沒什麼。”她回答。
那個女惡魔,不可能是檢控官的可愛妻子。雖然模樣很像,但氣質上截然不同,那位步伐輕快得如只俏皮小貓的女子,怎可能在短短幾年內,變成身手恐怖得宛若夢魘的殺手。
勞薇塔以爲頭聽完後,會憤怒,會震驚,或許也會稍微緊張,但福蘭沉默地轉身,從抽屜裡拿出兩個小羊皮袋。勞薇塔好奇地打開袋子,聞著從裡面飄出來的酸澀草藥氣味,“植物?”
“一副敷在傷口,另一副煮沸後薰洗,對你的傷有好處,而且不會留下疤痕。”福蘭點點頭,他對姑娘說,“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那種沙啞地聲音,和突然流露出的疲憊,讓勞薇塔覺得很不安。
這一整天,福蘭將自己鎖在書房裡,誰也沒理。
“安玫,那是你麼?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天再次黑透了,房間裡昏暗無光,螺形託腳的衣架、深色木紋的紅木書桌、胡桃木包革的沙發椅、牆邊的書櫃、牆上的裝飾油畫,天頂的吊燈,以及呆坐如雕像的人,這些無生命的與有生命的,都在夜的侵擾中死寂。寒冽的深秋冷風在屋檐壁角撞擊、哀號,讓玻璃窗輕輕發出細微的顫動。
“請原諒我不夠聰明,想不出更快速更有手段的方法,將你從敵人的掌控中拯救;請原諒,我現在還竭力保持冷靜……遭天譴的,你們膽敢……”
※※※※
第二天的客人很多。
先是芭蕊·席拉娜拎著一袋剛從市集採購的食材,來到福蘭家,她一進門就嚷嚷,“我剛在培訓班學會了土豆泥花菜填鴨、蘑菇燉牛小脊肉……咦,卡西莫多呢?”她問坐在客廳裡的勞薇塔。
“緊急事務,老闆正在樓上處理。我想,還是不要去打擾他。”
“哦,那就讓你來嚐嚐我的手藝。”芭蕊已視勞薇塔爲親密的閨友,愛情的參謀。
“算了吧,早餐吃得太油膩了,會敗壞胃口。”
好不容易打發走團長,建築行的穆爾跟著來訪。
勞薇塔和他談了談最近發生的事。
“也就是說,頭最後企圖讓那個女人懺悔?”姑娘皺皺眉梢,“頭的性格怎麼也變不了。”
“憐憫也是威嚴的一種體現。達……”穆爾想了想名字,“達爾馬克女男爵如果乖乖地閉嘴,按吩咐前往國外,那她的下半生雖然不能富裕,但能平平安安。總比被裝進了海船變成終身奴隸強。”
“但就是憐憫多了些,威嚴少了些。”灰眸姑娘淡淡地說,“以頭的能力,如果處事手腕更強硬冷血,不必被那些虛渺的所謂公正糾纏,他甚至現在就已成爲地下世界最有實力的掌控者之一。”
穆爾顯然不願非議自己尊敬之人的價值觀,他轉變話題說,“伯騎士先生和教父到底是什麼關係?”
“你只需要知道,他值得信任。”勞薇塔回答。
“噢,差點忘了,我是來向伯騎士先生報告的,當局剛派人前來通知,建築行的地下隧道工程設計圖,已經審覈通過了。”
“好的,我會轉達給頭。”勞薇塔話剛說出口,就察覺到失言了,她補充道,“這項工程也有頭的私下投資,與伯騎士先生合作完成。”
在讓穆爾離開後,姑娘暗自譴責自己的慌亂,她憂心忡忡地望著樓上,頭從昨天開始,就關在書房裡沒下樓。
“剛開始時,頭還沒不妥。”姑娘思索著福蘭的變化,“從我提到那個什麼女君王龍脈之後,他就變得很奇怪了,但那不是因爲敵人的強大而感到不安……”
她凝視著天花板,悠悠想著。幾個小時後,樓梯口的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勞薇塔的分析,她看到福蘭穿著襯衣,步伐緩慢地走了下來,衣服上半截的兩顆釦子沒繫上,袒露出結實的胸口。
“頭,穆爾剛纔來過,他說政府已經讓工程圖通過了。”勞薇塔識趣地沒有問出她的疑慮。
“以後你負責建築行明面上的所有事務,不必知會我。另外,給我盯緊馬蒂達·赫本。”
“建築行的事我會處理妥當,不過,那個聖武士,雖然被藥劑所控制,但始終是個不安的因素。”勞薇塔趁機說。福蘭曾告訴過她一部分關於聖武士的事,雖然尚不清楚他們之間恩怨的來源,但勞薇塔知道,那個姑娘對頭懷有敵意。
“她還有用,當然,是指再被控制的情況下。”福蘭說,“一旦發現,她有清醒的跡象,就立即清除掉,我要的是一個聽指揮的木偶,而不是多出個敵人。”
“嗯。”勞薇塔瞄向福蘭,繼續問,“那關於我們的敵人,準備怎麼來把那張棋盤變得混亂?”
福蘭語調很慢,流淌著一種很冷的平靜,冷得有些蒼白,“一個名聲顯赫,無人可動搖的家族,最需要什麼?財富?他們唾手可得。地位?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所以穩固住現有的輝煌,直到千秋萬代,纔是他們的追求。
還有影王,一羣有著超自然能力,能讓黑暗中所有幫派都敬畏的人,爲何要依附於他人?因爲他們並不滿足通過地下世界所帶來的利益。
而那位大小姐,從來不喜歡屈居人下,受人擺佈。乖乖服從指派,成爲家族控制皇室的道具?我想這個念頭從未出現在她的思緒裡。
人與人之間,總是互不信任的,特別是那些喜歡玩弄權謀的人。一個想牢牢抓住權勢,一個想伸手要權勢,一個不希望權勢掌握到別人手中。就象三條交匯的河流,遲早會因爲互相爭道,沖垮河堤。
十年,或者二十年,積累財富,尋找敵人的弱點,是最妥善的。但我沒耐心慢慢陪他們玩下去了。得將那道脆弱的大堤,提前炸開。”
勞薇塔覺得一夜之間,頭有些變了。但她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裡。
“現在,我需要一個擅長僞造文書,模仿筆跡的專家。”
“專家?”
“須得是此行中頂尖的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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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若有所思地頷首,“我印象裡,有這麼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