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裡。丁玲子和莫小樺坐在凳子上,仰著頭聽葉歡講郝村長的故事。
葉歡坐在木桌上,兩條腿晃盪著,說:“郝村長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旅行者。三十年前,他在叢林中遇到了同樣年輕的羅安迪。當時羅安迪跌進了一口枯井裡爬不上來,在井底已經等了三天,聽見井口有人路過就大聲呼救。井外的人放下繩子把羅安迪救了出來,那人就是郝村長。後來村長和羅安迪一起旅行了一年零一個月,他們象兄弟一樣互相照顧,吃睡在一起,生死相依。他們來到綠蘿村的時候,村長遇到了一個叫香蘭的姑娘,就是他後來的老婆香蘭大媽,決定不走了。然後,他後來就成了我們的村長?!?
莫小樺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羅安迪會一再來我們這兒,原來村長救過他的命?!?
丁玲子說:“我早就覺得村長不是普通人,原來他真不是普通人??!和羅安迪一起旅行過,以前怎麼沒聽郝村長說起過?”
莫小樺不屑地說:“真正的高人都這樣,不愛吹噓。你看我,啥時候跟你們說過自己有多了不起。”
丁玲子推了他一把說:“就你,有什麼好吹的。從穿開襠褲那會兒到現在,你說你做過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吧?”
兩人正嬉鬧著,雷頌走過來,將兩把砍刀放在了木桌上。一把是村長贈送給葉歡的,雷頌已將它打磨一新,另一把是爲莫小樺鍛造的新砍刀。葉歡把刀拿起來在空中劈砍了幾下,滿意地點點頭。雷頌問葉歡:“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葉歡說:“三天後?!?
綠蘿村外,恭柏漢的獵人木屋。葉歡來向恭柏漢辭行。
很多年前,當葉歡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時,他是孤獨而怯懦的。父親過世時葉歡只有兩歲,他對父親的長相完全沒有記憶,父親在他腦海裡只是一個看不清面容的模糊形象。母親含辛茹苦地將他養大到六歲,也因病去世了,葉歡成了孤兒。好心的村民們輪流照顧著他,他便在這家住一陣,那家住一陣。
那時候,當孩子們玩耍時,葉歡常站在一旁觀望著。等孩子們玩累散去的時候,他便垂著頭跟著暫時收留他的那戶人家的孩子回去。直到後來恭柏漢收留了他,葉歡才結束了這種在村裡流浪的生活。
恭柏漢是個獵人,沒有老婆,自然也沒有孩子,他將葉歡這個孤兒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恭柏漢教會了葉歡一個獵人該具備的所有技能,教會他如何捕獵,如何在叢林裡生存。他更把堅強獨立的品性注入葉歡的心靈,讓這個孩子恢復了自信,從柔弱少年,成長爲一個身板寬厚、剛毅矯健的獵人。
葉歡一直住在恭柏漢的木屋裡,他們一同打獵,形同父子。葉歡十六歲的時候,恭柏漢說:“你已經長成一個男人了,該有自己的木屋了?!彼麄兎碓?,在村邊蓋了一間與恭柏漢的一模一樣的木屋,這便是葉歡現在的家。木屋建成後,葉歡和恭柏漢分開住了,但他們還是一起打獵,葉歡仍把恭柏漢當做父親一樣尊敬。
葉歡說:“師父,我要走了。”
恭柏漢點點頭說:“挺好?!?
葉歡問:“師父有什麼話要囑咐我嗎?”
恭柏漢笑著說:“留著小命兒,活著回來,我等你給我養老呢?!?
爲了方便爲旅行做準備,莫小樺搬到了葉歡的木屋,出發前的這兩天他們住在一起。人緣很好的莫小樺向村裡的姑娘們炫耀將外出探險的事情,姑娘們送給他很多堅果、肉乾,一頂帽子,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這讓莫小樺打包行囊的時候十分爲難,如果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全部塞進行囊,他就需要一輛牛車才能搬運得動。莫小樺經過很長時間的取捨,終於整理出一個碩大無比,他勉強背得動的行囊,剩下的東西,都分贈給了村裡的老人。
葉歡的行囊比莫小樺的簡單得多。他打算帶上弓箭、砍刀,幾件換洗衣服,一些象打火石這樣的小工具,還有村長送給他的那些旅行用品。這些東西全部裝進村長的舊行囊裡,剛剛好。忙碌中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臨行前夜。
葉歡與莫小樺把一切都收拾好了,與所有人都告了別,只等明天一早就上路。此刻,他們坐在木屋門前的欄桿上,大口喝著木薯酒,也許他們要很久都喝不到綠蘿村這醇烈的好酒了。夜空裡星光閃耀,四周的蟲鳴聲匯成一片。
莫小樺說:“真不讓丁玲子去?”
葉歡說:“不讓。這一去生死未卜,她去不方便?!?
莫小樺說:“她對植物的瞭解比我們多,還懂醫術,而且她煮的東西很好吃啊?!?
葉歡將碗裡的木薯酒一飲而盡,轉頭盯著莫小樺看,彷彿已看透了他的心思。
莫小樺訕笑著說:“好吧。你這回算把她得罪了,這兩天都沒見她來找咱們了。”
天剛矇矇亮,葉歡與莫小樺就出發了。他們象羅安迪那樣,悄悄地踏上旅程。送別讓人悲傷,葉歡不喜歡離別的場景。通向村北的小路空無一人。葉歡向前走著,不時回頭看,莫小樺說:“別看了,她不會來了,她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比~歡表面上一笑釋然,心裡卻有些失落。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沒能再看一眼丁玲子,總覺得是個遺憾。
兩人走到村口,站在界石旁回望了一眼綠蘿村。
莫小樺顛了顛沉重的行囊說:“如果後悔,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葉歡說:“要不咱回去吧?”
莫小樺擰著眉頭喊起來:“你說真的啊?”
葉歡大笑起來,說:“你說呢?”說完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出村往北不遠,是北方密林的入口。一條穿越叢林的小路蜿蜒通向壩谷村,不出意外的話,五天抵達,這是葉歡唯一有計劃的一段行程。兩人向密林走去,葉歡遠遠看到密林入口處影影綽綽有一個人影在那裡徘徊。是丁玲子嗎?他心裡涌起一陣欣喜,加快了腳步。人影漸漸清晰,高大,魁梧,是雷頌。
“來了?!崩醉炚f,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他的頭上包著一塊藍色頭巾,手裡握著一把砍刀,腰上掛著一柄加大碼的短斧,這讓他看起來更加彪悍,一個鼓鼓的行囊擱在他的腳邊?!白甙桑液湍銈円黄鹱??!彼目谖遣蝗葜靡?,說著把行囊背上了肩。
葉歡和莫小樺吃驚地對視了一眼。葉歡問雷頌:“你去哪兒?”
雷頌說:“你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闭f完,轉身就走。
雷頌走在最前面,象一尊開路的金剛,葉歡和莫小樺默默跟在後面。雷頌的出現毫無先兆,他看來也不打算做任何解釋,彷彿事情本來就該如此。葉歡想不明白,雷頌爲什麼也要外出探險。這個年輕的鐵匠,象鐵匠鋪的鐵砧一樣穩重,在綠蘿村平靜生活,然後慢慢老去,似乎這纔是雷頌該做的,然而他卻突然不聲不響地來了。葉歡又想,自己不也是一閃念間決定出來的麼,可能雷頌和自己一樣,也是腦子裡一根筋搭錯了吧。
前一天晚上,當葉歡和莫小樺正在把酒暢談的時候。鐵匠鋪裡,雷頌收拾著行囊。老鐵匠雷重默默看著兒子,兒子已經和他說過要和葉歡他們一起去旅行的事情。雷重並未阻攔,他知道兒子決定的事情,攔也攔不住。況且,雷重並不覺得孩子去外面闖闖是件壞事,恰恰相反,兒子有這樣的膽量和魄力,雷重深感是遺傳了自己的秉性,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雷重叮囑兒子把東西帶齊,便轉身睡覺去了,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雷頌望著父親的背影,若有所思。出去見見世面固然是此番外出的理由之一,然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叢林裡,雷頌、葉歡和莫小樺繼續行進。雷頌的突然加入,最初讓葉歡和莫小樺覺得有點彆扭。三個人在叢林中走了半天以後,彆扭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一切變得自然。彷彿如果沒有雷頌,這事情反倒不成樣子了。
如果要在叢林中旅行,沒有人會拒絕象雷頌這樣一個旅伴。他對周圍森林裡那些危險的綠魔植物相當熟悉,遠遠就能發現,然後繞開它們走。當太陽漸漸西沉,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停下腳步選擇宿營地。他能在很短時間裡,用幾根樹枝和幾片碩大而柔軟的奈拉樹葉,搭建起一個供三四個人擋風遮雨的棚子。他能熟練地用打火石和火絨燃起一堆篝火,然後把肉乾烤得泛出油光,又軟又香。葉歡在心底裡承認,雷頌把這一切做得和自己一樣好,有些甚至比自己還好。
小路在林間延伸,茂密的樹冠遮擋了陽光,樹蔭下十分陰涼。長達幾百米的白藤纏繞盤旋在巨木之間,藤上有細小的倒刺。當它們隨風擺動時,這些倒刺會勾住樹木,然後讓它攀援而上。一人多高的含羞草,會在人經過的時候倏地收攏葉片,象害羞的姑娘用手遮住了臉。
巨大的紫黏茅隱藏在濃密的灌木叢裡,這種綠魔植物的枝幹上有無數柔軟的觸鬚,觸鬚頂端是一團甜蜜的粘液,會粘住不幸的昆蟲、齧齒類動物或鳥類。當紫黏茅長大到一定程度,連人都無法掙脫它的粘液。只要觸動一根觸鬚,其他的枝幹會聚攏過來,形成一個讓大型動物也無法掙脫的死亡擁抱。當紫黏茅開始分泌消化液的時候,被困住的獵物還是活的,獵物們的生命只能在無謂的掙扎中痛苦地流逝。
經過三天的行程,這支三人隊伍已經達成了一定的默契。雷頌是開路先鋒,他用砍刀斬斷橫在小路上的無害藤蔓和灌木。當無法迴避的時候,他會用短斧砍掉噬人花貝殼狀的大葉莢,或者從絞殺藤衆多的假根中找出真正的那一條主根,然後一斧劈斷它,絞殺藤便象一條死去的九頭蛇萎頓在地。
獵人葉歡是這支隊伍新鮮食物的來源。他用弓箭獵獲角雉、松雞、兔子等動物,然後用小獵刀處理獵物,把可以食用的部分用大樹葉包好放在背袋裡,等晚上宿營的時候烤著吃。他對這些工作如此熟稔,通常只需要幾分鐘就能完成。
莫小樺也許是最清閒的一個,他走在隊伍的中間,個子最小的他卻揹著最碩大的行囊。當他走向路邊的幾棵大樹,打算去方便一下的時候,聽到雷頌和葉歡瘋了一樣吼叫。
“哦,這好像是一棵箭果木哎!”他終於知道他們吼叫的原因了。就在他頭頂上方十幾米處,幾十支比他的身高還長的大箭果隱藏在葉片裡隨風輕擺。
除了有一次莫小樺被噬人花夾住了小腿,留下幾條血痕之外,到目前爲止一切都還算順利。第三天的宿營地就在前方,也許再走一兩個小時就到了。從綠蘿村到壩谷村的旅行者,第三天晚上都會到一條清澈的溪水旁宿營,溪邊有幾個石洞可以容身。到了那裡,行程已過半,又無需搭建窩棚。旅行者們便常常放鬆一下,喝點隨身帶的酒,再好好睡上一覺,於是大家給那裡起了個令人神往的名字:醉夢溪。
醉夢溪在望,天卻下起了雨。
雨來得突然。剛纔還出著太陽,一轉眼鉛黑色的濃雲便遮住了陽光,大顆的雨滴砸落下來??耧L挾著暴雨,樹葉在風雨中瑟瑟飄搖,嘩嘩響成一片。三人將大片樹葉頂在頭上,但很快發現這無濟於事,雨水從各個方向傾瀉而下,澆得他們渾身溼透。小路也變得泥濘不堪。天色已暗,加上雨幕遮擋了視線,前路變得模糊不清。這讓行路變得更加艱險,三人只能摸索著前行。
在暴風雨裡艱難跋涉了一個多小時,只剩最後一段下坡路了。野草在風雨中倒伏在泥濘裡,讓小路走起來象在滑冰。三人手拉著手,互相把摔倒的同伴從泥水裡拽起來。有一段陡坡,他們乾脆坐在泥地上滑了下去。夜幕已經籠罩蒼茫的叢林,暴風雨卻沒有減弱的趨勢,好在能依稀看見醉夢溪邊的石洞了。有個石洞裡還隱約亮著火光,橘紅色的火光在冷雨裡讓人覺得如此溫暖。對這三個落湯雞般狼狽的旅行者來說,那石洞不啻爲迷霧中的聖堂。
終於到了,三人跌跌撞撞衝進了石洞。他們再也支撐不住,都癱坐在了地上。他們喘著粗氣,扭動著肩膀,卸下因浸透了雨水而變得更加沉重的行囊,如三個劫後餘生的倖存者。
“你們終於到啦!”丁玲子開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