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彷彿專爲做行軍蟻的幫兇而來,下到中午前,便漸漸停了。溝槽防線卻不可逆轉地被突破了,蟻羣漫進了北岸的村子。村民們站在南岸的木樓上,呆呆地望著對岸。他們看不清螞蟻在做什麼,甚至看不出北岸有什麼變化,那些木樓依然佇立著,但他們心裡知道,螞蟻正滲入每一個角落,每一條空隙。
沒有人喜歡失去家園的感覺。被迫離開自己的家,任由他人在裡面肆無忌憚地活動,這帶來深切的屈辱感,即便對方只是小小的螞蟻。老泉默不作聲地看著對岸,面容平靜。丁玲子難過地說:“老泉大叔,很抱歉沒能幫你們保護村子。”
老泉轉頭笑笑說:“千萬別這麼說,姑娘,若不是你們趕來報警,我們的損失會比現在大十倍百倍。人都撤過來了,這比什麼都重要。”
雷頌站在河邊的一棵柳樹旁,他面無表情的望著對岸,心裡十分沮喪。若不是這場雨,大家就成功了,連一隻螞蟻都進不了村子。他恨不能拿起斧頭衝去對岸對螞蟻劈砍一番,但這又有什麼用。他此時很想打鐵,如在綠蘿村時那樣,在一次次痛快地捶打中,讓煩惱隨著汗水流出毛孔,離開他的身體。
“你猜那些螞蟻在幹嘛?”雷頌聽到一個姑娘的聲音,老泉的女兒小荷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他身旁。小荷看著雷頌,舉了舉手裡的水壺。雷頌搖搖頭:“我不渴。”
小荷說:“總會過去的,要是螞蟻不走了,大不了我們都住到南岸來。”聲音顯得很輕鬆。
雷頌轉頭看了看小荷,這姑娘,比她看起來堅強。小荷十八九歲的年紀,臉上透著健康的紅潤,梳著一條辮子,幾綹頭髮從她額前垂下來,又被攏到了耳邊。她和村裡的其他姑娘一樣穿著漁家女的衣服,身上還圍了一條圍裙。雷頌忽然覺得她長得有點象丁玲子,連說話的樣子都有點象。
小荷說:“要是螞蟻走了,你們是不是也要走了?”
雷頌點點頭說:“就算螞蟻不走,我們也會繼續向北旅行。”
小荷輕輕說:“我想和你們一起走。”她的眼睛看著對岸,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雷頌說:“你想和我們一起去旅行?”
小荷看著雷頌,眼神是堅定的,說:“不是去旅行,我要去找一個人。”
次日中午,螞蟻走了。
在對岸監視的小船回來了,船上的人說螞蟻好像不見了。老泉和村民們駕船回到北岸漁村,他們小心翼翼地進入木樓,打開櫃子搬開傢俱仔細搜尋著每一個角落。行軍蟻們真地走了,它們來時洶涌,走時卻悄無聲息。派出追蹤的村民報告,螞蟻往西去了。
所有留在北岸的食物,都被螞蟻享用了,那些來不及轉運的肉類、魚乾、穀物。這羣飢不擇食的小惡魔,連菜櫥裡的殘羹冷炙都沒放過,此外它們還咬壞了一批漁網。損失並不大,螞蟻們只對食物感興趣,村民們對行軍蟻的離去,額手相慶。
漁村恢復了原先的生活節奏,比預想的更快。村民們把運到南岸的東西運回來,填平溝槽,清理雜物,修補漁具。兩天之後,所有蟻患的痕跡都消失了,行軍蟻的入侵變成了一種記憶,只存在於村民的腦海裡。葉歡等人,也開始收拾行李,他們準備離開了。
離開的前一天,老泉在家請四人吃飯,小荷在席間提出要和葉歡他們一起走的想法。葉歡被這一突然的請求驚呆了,莫小樺和丁玲子也是,老泉夫婦卻表現得比較平靜。
趁小荷去河邊洗碗,老泉對葉歡說:“她想去北方已經很久了,說了很多次,但我們放心不下,一直沒讓她走。”
葉歡問:“小荷想去北方幹嘛?”
老泉說:“找人,找他的未婚夫,一個叫葛翠山的小夥子。兩年前,那小夥子去了北方一個叫獅城的地方,他不甘心在這個漁村生活,要去更好的地方。他說等到了獅城安頓下來,就來接小荷,然後就音信全無了。”
莫小樺問:“小荷很喜歡他?”
老泉點點頭說:“小荷認準了要嫁給他,他卻走了。這小子心眼活,嘴甜的象蜜,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其實我不樂意他們在一起,但小荷很倔。”
葉歡問:“小荷跟我們走,你同意?”
老泉想了一會兒,說:“小荷想去找他,我知道遲早是攔不住的。你們幾個年輕人不錯,如果你們也路過獅城,把她一起帶去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只是,我擔心她去了那裡找不到葛翠山怎麼辦,她在那裡舉目無親,一個女孩子……”
一直默不作聲的雷頌突然說:“如果找不到,我送她回來。”
衆人吃驚地看著雷頌。雷頌也覺得自己有點唐突,紅著臉說:“總不能讓小荷一個人回來。”莫小樺用胳膊肘捅捅雷頌,對他擠了擠眼。
葉歡用詢問的眼神看雷頌,雷頌向他微微點了點頭。葉歡知道雷頌對這件事已經有了決定,便順著他的話頭說:“是啊老泉大叔,如果小荷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會照顧好她,真找不到,也會想辦法送他回來。”
老泉說:“那不是要耽誤你們的行程嗎?”
葉歡笑著說:“我們哪有什麼行程,走到哪兒是哪兒。”
老泉又想了一會兒,終於下了決心,對葉歡等人說:“那我就把小荷拜託給各位了。”
四人吃完飯回到住處。葉歡問雷頌:“怎麼回事?”他是問小荷的事情。
雷頌說:“我想幫她。”
葉歡問:“就這麼簡單?”
雷頌點點頭。
莫小樺摟著雷頌的肩膀笑著說:“情聖兄,人家可是去尋夫啊!”
雷頌說:“你以爲我是你啊?”
丁玲子早在一旁展開了羊皮紙地圖,她指著地圖上方的一個點說:“獅城,不近啊,都快到邊上了。太好了!小荷可以和咱們一起走很長一段路。”
有個姑娘同行,就有了沿途說話的姐妹,丁玲子覺得挺開心。而且,小荷是去找未婚夫,這又讓她格外放心。要是哪天葉歡不見了,我也一定會去找他,天涯海角也要去,丁玲子甜蜜地想著。想到這裡,她覺得與小荷心有慼慼,感嘆道:“小荷真是個癡心的好姑娘啊。”
小荷與葉歡他們一起啓程了。他們揮別前來送行的老泉和村民們,進入了漁村北方的叢林。丁玲子有了一同研究植物的旅伴,她不時拉著小荷的手,向她介紹著那些獨特的花花草草。小荷話不多,臉上常掛著笑容。她是個很好的聽衆,不管丁玲子向她說什麼,她都聽得很認真。莫小樺也突然對植物發生了興趣,熱心地加入她們的討論。
晚上宿營的時候,雷頌和葉歡特意搭了兩個棚子,一個給三個小夥子睡,一個留給丁玲子和小荷。小荷拎著小桶去溪邊打水,爲防意外葉歡讓雷頌跟著去。小荷在溪邊順手洗了洗手巾,擦拭臉和脖子,雷頌安靜地坐在一旁。
小荷說:“謝謝你。”
雷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問:“你找的那個葛翠山,一定在獅城嗎?”
小荷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說:“不知道,他說要去獅城,我想不論在不在,我都要去找找看。”
雷頌說:“如果找到他,你就嫁給他?”
小荷笑著說:“是啊,我不就是爲這個去的麼?”
雷頌問:“如果找不到呢?或者他不想娶你了呢?畢竟,你麼已經兩年沒見了。”
小荷說:“沒想過,也不敢想,也許回漁村吧。”說著提起打滿水的木桶,雷頌從她手裡接過木桶,說:“也許你該想一想。”說完轉身走在前面。
小荷跟在雷頌後面,對著雷頌的背影問:“你知道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嗎?不管你在做什麼,你都會想到他,晚上想得睡不著。你會不顧一切去見他,颳風下雨也攔不住你,不管他去哪裡,你都想跟他一起去。這種感覺你懂嗎?”
雷頌背對著小荷說:“我懂。”
小荷愣了愣,跟了上去。
晚上躺在棚子裡。丁玲子側過身問小荷:“你去找的那個葛翠山,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荷說:“讓我想想哦,已經太久沒見過了,我都記不清他的長相了。他好像和葉歡差不多高,比葉歡瘦一點,挺喜歡說話,這一點和莫小樺有點象。”
丁玲子問:“他要走的時候,你幹嗎不攔著他?”
小荷說:“那時候我覺得,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去做,不管他做成了還是沒做成,我們遲早還是會在一起。”
丁玲子問:“後悔讓他走嗎?”
小荷說:“後悔,從他走的第一天就開始後悔。不是後悔讓他走,而是後悔沒跟他一起走。”
丁玲子轉回身子,仰面躺著,輕輕說:“是啊,明知攔不住,是該和他一起走的。”
旁邊的棚子裡,三個小夥子也還沒睡。莫小樺說:“情聖兄,小荷這姑娘真不錯,要是能一直跟咱們一起走就好了。”雷頌知道是在跟自己說,翻了個身沒說話。
葉歡說:“莫小樺你別那麼庸俗,雷頌沒那想法。”
莫小樺說:“那太好了!你們說,如果找到那個什麼葛翠山,咱宰了那小子好不好?”
葉歡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連雷頌也無聲地笑了起來。
棚子外面那堆篝火,噼噼啪啪燃得正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