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歡等人離開獅城,從城北進入叢林,向著傳說中的通天塔前進。前方是望不到盡頭的丘陵地帶,他們翻過一座又一座小山,地平線在遠方綿綿不絕地起伏著。
他們找到一條曾經的公路,沿著這條現已長滿植物的公路,會經過一些隧道和橋樑。大部分隧道已經被植物堵塞,或者已經坍塌,他們只遇到過一條勉強可以通行的隧道。這條隧道大約五六十米長,從隧道的這頭望過去,依稀看得見另一端透進的亮光。走進隧道,立即覺得有點陰冷,有山水從頂部滴滴答答地落下來,腳下的地面溼漉漉的。
隧道有些地方已經坍塌,塌落的土石堵住了部分道路。葉歡和雷頌各舉著一截點燃的枯枝走在前面,繞過那些土堆和亂長的植物。走到隧道的中段,頭頂傳來一片嘰嘰吱吱的噪聲,腳下踩在黏糊糊的東西上,他們擡頭看見頂部倒懸著數不清的蝙蝠。這些不停蠕動的小動物,被火把的光亮喚醒,在空中四處嗅著。不時有一隻兩隻掉了下來,沒等落地,在空中又振起翅膀,以不可捉摸的軌跡飛舞起來。
途徑的橋樑,往往懸空在臨近的兩山之間,跨度有上百米,橋下是好幾十米的深淵。橋那麼長,橋下的水卻只有細細一條溪流,在濃密的草木間順著山勢蜿蜒而下。遠處的峽谷裡,散落著一些小小的村落,只有十幾間甚至幾間房子,看不清是否有人居住,也找不到下去的路。莫小樺常常要對著那些村落大喊幾聲,喊聲被山風吹散,顯得那麼單薄。村落靜靜的,沒有一絲迴應。
走了幾天,公路漸漸轉向西邊。四人便下了公路,繼續往北走。到了晚上,他們便在山洞裡宿營。說是山洞,其實沒有深度,常常只是山壁下的一處凹陷,左右和上方的山石向外凸出去,剛好爲四人擋風遮雨。沿途可以獵到果子貍、野兔這樣的動物,也常能抓到蛇。用砍刀一刀剁去蛇頭,將扭動的蛇身往樹枝上一掛,脫襪子似地將蛇皮捋下來,再去掉內臟,宿營時便能燒成一鍋鮮美的蛇羹。
一連走了幾日,四人都有些疲倦,這天決定早些宿營。他們找到一處合適的山洞,放下行李,生起火堆,便想找地方洗洗身子。夏天漸漸來臨,天已有些熱了,這會兒時間還早,太陽暖洋洋的。山洞附近有條小河,小河繞著一大叢灌木拐了個彎。三個小夥子一邊,丁玲子一邊,當中隔著灌木叢彼此看不見,各自脫了衣服下到河裡。
人雖看不見對方,水聲和說話聲卻聽得見。莫小樺就叫:“丁玲子我上你那邊去吧,這邊太擠。”丁玲子有點害羞沒說話。莫小樺又叫:“不說話就是答應了,我可過來了啊!”說著撲騰出一片水聲。丁玲子急了,大喊:“別過來!沒穿衣服呢!”莫小樺就喊:“廢話,你穿著衣服我過來幹嘛?”葉歡和雷頌就笑起來,丁玲子知道是在逗她,也跟著笑。
四人洗了澡,一身輕鬆。回到山洞,燉了一鍋蛇羹,又將一些肉插在樹枝上烤熟,一頓晚飯吃得心滿意足。吃完飯天才剛黑,四人躺在地鋪上聊天。
莫小樺說:“也不知小荷他們回到漁村了沒?”
丁玲子說:“沒呢吧,這才幾天,咱們去獅城的時候走了有半個月呢。”
莫小樺說:“羨慕死我了,要是有個小荷這樣的姑娘來找我,上哪兒我都跟著去。情聖兄,你現在心裡特失落吧?”
雷頌說:“滾!”
葉歡說:“獅城那些人,鬥來鬥去的,真該讓他們去咱們村住一陣子,就沒那麼多花花腸子了。對了,郝村長可真了不起,救過勵光這事從來沒跟大家說過。”
丁玲子說:“咱們就這麼走著,將來也能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等咱走不動了,回到綠蘿村,也會有很多故事。咱們也不說,等人家問了才說。”
莫小樺說:“哎,你們看這天怎麼這顏色?”
衆人這才注意到天空泛著一片紫紅色,魚鱗狀的雲延續到天邊,讓天空看起來象犁過的農田。
莫小樺說:“這是要下雨嗎?”他的話剛說完,四周真地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落下的卻不是雨,而是細碎的小石子和土塊。“哎,地怎麼晃了,你們覺著沒?”
葉歡大叫:“是地震,快跑,往外面跑!”
四人驚叫著一骨碌爬起來,顧不得拿東西,直往空地上跑去。地面開始劇烈搖晃,人幾乎要站不穩。不斷有碎石從山上滾落下來,嘭嘭地砸在地上。四人一口氣跑到河邊的空地上,驚魂未定地站住腳往四處看。地震還在繼續,遠處的一片山坡轟隆隆地移動,連坡上的樹木雜草一起滑了下來,一直滑到河裡,堵塞了河道。河水象盛在一個晃動的碟子裡,一漾一漾地拍打著河岸。一塊房子般大的巨石狠狠砸在離山洞不遠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地面靜止了,地震似已結束。四人又等了一會兒,見再沒動靜,才安下心來。葉歡讓三人待在河邊,自己小心翼翼地回到山洞去拿東西。山洞裡堆積著很多崩落的山石,幸好沒被掩埋。他從碎石堆裡扒拉出衆人的行李,雙手拎著跑回河邊。丁玲子說:“鍋!咱們的鍋!”說著跑去山洞,找了一會兒總算找回了那口寶貝鍋,上面已經被石頭砸凹了幾處。
四人睡意全無,背靠著背席地而坐,談論了一會兒剛纔的地震。夜漸漸深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們睡著了。等天一亮,他們又回山洞,把鋪蓋卷和一些散落的東西翻找出來,總算沒落下什麼東西。
在接下來的行程裡,又發生了大大小小十幾次餘震。他們在途經之處,陸續看到一些被震塌的橋樑和樓房,那些建築本已被植物的根莖蝕空了根基,遇到這麼強烈的地震,便象積木一樣崩塌下來。他們不敢再住山洞,每次宿營都要挑選一片遠離山崖的空地,反覆檢查四周是否有落石的可能。最初幾天,他們夜裡還是睡不踏實,後來慢慢恢復平靜,又能一覺到天明瞭。
每到一個山頭,他們都要舉目眺望,希望能看到那座通天塔。可是,就算在最晴朗的日子裡,他們都望不見那座塔,也不知道離那塔還有多遠。直到有一天他們遇到幾個遠行的商人,才知道他們已經走偏了方向。那座塔在他們的東面,大約兩天的路程。
他們折向東方,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而去。兩天以後,他們果然來到一座城。如這片大地上的其他城市一樣,這座城也已荒廢,然而,通天塔還是不見蹤影。城裡到處是廢墟,比以往見過的城更破敗。以往的城象被人遺棄,而這座城象經歷了戰爭。
莫小樺說:“別找了,是地震,地震毀了這座城,也一定毀了那座塔。不再有通天塔了,它已經倒了。”
沒人說話,葉歡知道莫小樺的猜測是對的,這麼高的建築不可能在如此強烈的地震中倖免。先是植物,後是地震,它們聯手將通天塔永遠從大地上抹去了。大家都覺得沮喪,走了那麼遠的路,還經歷了一場大地震,只爲來看那座塔,它卻消失了。
丁玲子說:“看不到站著的塔,我們至少要看一看倒掉的塔吧?”大家同意她的說法,便打起精神在城裡漫無目的地走,希望找到通天塔的遺蹟。
大約在這座城的中心位置,他們看到了小雨。這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用屁股站在通天塔的遺址旁。是的,用屁股站著,因爲他沒有腿。他的臀部下墊著一個又厚又髒的草褥子,草褥子兩邊的繩子系在他腰上,這樣在他移動時纔不會掉下來。他的手臂和雷頌一樣粗壯,他靠著雙臂走動。雙臂撐在地上,身體盪出去,再撐住,再盪出去。
葉歡見到小雨的時候,覺得這孩子看起來比任何人都更失落。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只是愣愣地看著眼前一片巨大的斷壁殘垣,那曾是通天塔的基座。葉歡想,這孩子一定非常喜愛通天塔。三百多米的巨塔,此刻已傾倒在地,壓垮了身下所有的建築物,自己的軀體也摔得粉碎。那一堆望不到頭的鋼筋水泥殘骸,讓人能夠想象當它站立的時候,是一幅多麼宏大的勝景。
城中還有人生活,他們幾戶,幾十戶地聚集在某幾棟緊挨著的建築物裡,是這荒城中的遊牧部落。他們和樹住在一起,他們的牀邊可能就長著一株樹幹,從地板下捅上來,又捅破天花板去了樓上,蠻橫得象破門而入的強盜。小雨和父母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
葉歡他們跟著小雨來到他的住處,在他家附近找了一間勉強能住人的空房子,然後在裡面安頓下來。夜晚來臨,他們在房前的草地上點起了火堆,小雨也來了,他說:“爸媽讓我來看看你們有什麼需要。”丁玲子說謝謝你們,我們暫時不缺什麼,並邀請小雨和大家一起坐一會兒。
葉歡問:“小雨,通天塔倒了,你很難過是嗎?”
小雨低下頭,好一會兒才擡起頭看著遠方說:“我是爲那塔才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