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陽剛從東邊密林上方露出小半邊臉,羅安迪到來的消息已在村裡不脛而走。這位著名旅行者的到來,與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賽一樣,被視爲綠蘿村的一個節日。葉歡、丁玲子和莫小樺相約一起去村長家看望羅安迪,他們邊走邊輕鬆地聊著天。
莫小樺說:“羅安迪上次來是五年前了吧?”
“不,是四年前。也是在春天,和現在差不多的時候。”丁玲子肯定地說,她對羅安迪心懷崇敬。“這一次,是羅安迪第三次來到咱們這裡了。”
葉歡說:“傳說羅安迪從五歲便開始旅行了,沒有人比他走的路更遠,也沒人比他見識得更多。”
莫小樺說:“哈,五歲。那時候他還沒開始記事呢,是被人抱著走的吧?”
丁玲子說:“你們知道嗎?羅安迪並非自願做一個旅行者的。在他五歲的時候,他的家鄉被綠魔植物侵襲。象房屋般高大的‘噬人花’和‘紫黏茅’遍地生長,‘兵蟻草’象瘟疫一樣吞噬了所有的莊稼。那裡的人民被食肉植物殺戮,又沒有食物,他們被迫象反芻動物那樣四處遷徙。在漫無目的的遷徙途中,羅安迪的父母和姐妹陸續都死了。後來他又與族人失散,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他在流浪中長大,三十歲時就被人們譽爲三大旅行者之一。沒有人比他更堅強了,他遍佈全身的傷疤就是他萬里行程的印記。”丁玲子越說越激昂,眼神裡充滿了景仰,彷彿正在爲羅安迪的不朽傳記口述著引言。
莫小樺戲謔地說:“嗯,全身的傷疤,好像你見過一樣。”
“有人見過。”丁玲子憤憤地一扭頭。紮成一把馬尾的頭髮跟著一甩,頭髮上閃著緞子般的光澤。“羅安迪是個英雄,哼!”
郝村長的木屋變成了村裡最熱鬧的地方,村民們三三兩兩地來看望羅安迪。很多人帶來了食物和其他禮物贈送給他,鐵匠雷重和雷頌父子送給他一把嶄新的砍刀。羅安迪由衷地感謝了他們,他說這是行走在叢林中必不可少的工具。有人拿來一個沉重又堅硬的圓球請羅安迪鑑定,他說這是“炮彈噴瓜”的種子,在遙遠的地方,有一些村落正飽受這種植物的侵擾。
當羅安迪看到丁玲子走進屋子的時候,欣喜地叫道:“嗨,美麗的姑娘,你還在記錄‘綠魔筆記’嗎?”羅安迪隔了幾年還能一眼認出自己,讓丁玲子非常驚喜,她用力點了點頭,雙頰因興奮而泛起淡淡的紅暈。
葉歡趁羅安迪和丁玲子說話的空,細細打量起這位傳說中的旅行者。羅安迪與郝村長年齡相仿,大約五十多歲,據說是一個北美洲的白種人。在歷史書上,那裡曾經是美國和加拿大,但他誕生的時候,國家的概念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他長著挺拔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眶,褐色短髮捲曲著。他額頭飽滿,裡面似乎塞滿了知識,他能流利地說本地語言就是例證。他高大,但瘦削,濃密的絡腮鬍子已變得花白。歲月的風霜在他臉上蝕刻出深深的皺紋,但抹不去他眼神中的光彩和始終掛在嘴角的微笑。
羅安迪穿著一件陳舊的佈滿劃痕的黃牛皮坎肩,上面有幾個被撐得鬆弛的口袋,他一定常常在裡面塞滿東西。他的水牛皮寬皮帶上,繫著兩個皮套,是裝短斧和砍刀用的。那兩件工具,此時正和他寬大的行囊一起,躺在木屋的角落裡休息。羅安迪閒適地叼著一個石楠根木菸斗,那是跟隨他多年的旅伴。在宿營的時候,他寧願不吃飯,也要美美地吸上幾口。此時那菸斗正冒著嫋嫋青煙,菸絲燃燒出的芬芳氣味飄散在木屋裡。
葉歡想不出這個著名的異鄉旅行者,爲何不遠萬里多次來到綠蘿村。羅安迪的行程放之四海,對他來說,沒有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巧路過這一說。
丁玲子一刻不停地向羅安迪問這問那,彷彿要通過一次交談就知曉羅安迪這幾年的所見所聞。羅安迪是個和善而耐心的人,而且非常善於講故事,他的講述讓大家著迷。他描繪了他所見過的奇異動植物,那些曾經的城市與鄉村的遺蹟,綠色的瀑布,亮著熒光的大海,還有那些他遇到過的,來自不同大陸的有趣的人物。他也講述了自己所經歷的危險,比如被毒針樹刺傷後的痛不欲生,比如在涉水時被閘門藻拖入河底。那些九死一生的經歷,讓葉歡他們聽得出了神,他們的表情隨著羅安迪生動的講述而變化,身臨其境一般。
羅安迪講述的另一些內容,則讓大家陷入深深的憂慮。在他去過的所有地方,由於綠魔植物的蔓延,人們的生活都變得更爲艱難。從很多年前開始,由於綠魔植物的繁盛,植物已經從食物鏈的最底層,迅速上升到頂端。這種改變發生在短短的幾十年間,人類、其他動物、環境都難以跟上植物進化的步伐,植物似乎已控制了這個星球。
羅安迪說,地球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綠色蔥蘢,但對於人類來說,生存也從未象今天這樣困苦。曾經的農田,再也長不出莊稼,全人類都面臨食物短缺的困境。曾經的城市,被植物分解。綠魔植物把根莖滲入摩天大樓的每一根管道和每一條縫隙,只要兩三年,就能讓大樓崩塌。綠魔地衣,擁有了消化水泥和腐蝕鋼鐵的能力,曾經的公路,變成一條條長滿地衣和灌木的灰綠色地毯,綠魔地衣通過從水泥與柏油中分解養分而成長。曾經的鋼鐵大橋,佈滿了綠色的斑斑鏽跡,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象枯枝一樣突然斷成幾截墜落到江河裡。
一些綠魔植物進化出了改變空氣、土壤和水的能力。在地球上的一些地方,除了綠魔植物,什麼都無法生長,連最頑強的野草也無法在那樣的環境裡生存。有些花粉,飄散在空中,人和動物吸入後會喪失繁殖能力,不再懷孕。在羅安迪去過的一些村莊,最年輕的居民已經六十多歲,等待他們的命運,只有消亡。羅安迪說,它們剝奪了上帝賦予人和動物的繁衍權力,讓我們無以爲繼,這比直接吞噬人和動物個體更殘酷,這是一種滅絕種族的能力。
“但是人類曾經的輝煌並未徹底消失,”羅安迪說:“在遙遠的地方,還散落著一些尚未被植物統治的城鎮,那裡的人民用智慧和勤勞維繫著一百多年前人類鼎盛時期的生活方式。他們還在使用電力和機械,還在用汽車進行運輸。他們中的一些人仍在研究如何對抗綠魔植物的入侵。也許有一天,人類將重新控制地球,我相信會有這麼一天的。”
羅安迪講了很久,他看起來有點累了,也許是講了太多的話,但更可能是講述的內容讓他身心俱疲。他停下來,默默地吸著菸斗。木屋裡沒人說話,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夜色就在這樣的靜默中悄悄降臨,當葉歡他們與羅安迪告別,走出村長木屋的時候,夜空裡已是滿天星斗。
莫小樺說:“你們說綠蘿村也會象那些村鎮一樣消亡嗎?變成一片叢林。”
丁玲子說:“聽雷頌說林子又向村裡延伸了一段,照這麼下去,村子會越來越小……”
大家不再說話,心情都黯淡下來。回去的路上,葉歡的心情難以平復。羅安迪口中的世界繽紛多彩,雖然充滿危險,卻也蘊藏著無窮的誘惑。那些使用電力的城鎮,那裡有汽車,還有很多隻在書中看到過的東西。那裡標誌著人類統治地球的時代,看上一眼,死而無憾。葉歡暗自思忖,也許該和羅安迪一樣,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人的一生,有時會因爲一個偶爾冒出的想法而改變,比如一見鍾情,比如靈光乍現。去做一個旅行者的想法,開始只是莫名其妙迸發出的一個小火花,卻不知不覺在葉歡的心裡燃起了澆不滅的火焰。
羅安迪在綠蘿村住了三天,然後在某一天夜裡,如他到來時那樣,悄悄離開了。羅安迪走後,葉歡滿懷心事,魂不守舍。他心裡如同長了草,兵蟻草,洪水怪獸一樣蔓延,啃噬得他滿面通紅。
“走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這個無聲的召喚在葉歡的腦海裡不斷重複著。一天接著一天,直到某一個深夜,將葉歡從睡夢中喚醒,讓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思考到天亮。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葉歡告訴自己:是的,我決定了。
綠蘿村邊的木柵欄旁。
“走?去哪兒?”莫小樺驚奇地問葉歡。
葉歡說:“不知道,也許一路向北。”
莫小樺說:“嗯,往東走三天是大海,南邊是死亡沼澤,西邊是長滿食肉綠魔的禁地,也只能向北了。向北走五天,是壩谷村,去那兒住幾天也不錯。”
葉歡說:“不,不止到壩谷村,一直向北,繼續走下去。”
丁玲子說:“你想和羅安迪一樣,做個旅行者嗎?”
葉歡點點頭。
丁玲子想了想說:“那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去旅行。”
葉歡搖搖頭說:“你是女的,不適合浪跡天涯。你在綠蘿村等我回來。”
丁玲子倔強地說:“女的怎麼了?我不是和你一起去打過獵麼,沒給你添過麻煩吧?再說,你要是受了傷,我還能幫你包紮呢。你要是生了病,我還能照顧你呢。”
葉歡說:“那不一樣,打獵才幾天?這次出去,去哪兒不知道,去多久也不知道。我自己心裡都沒底,你要出了事怎麼辦?”
丁玲子嘟著嘴不說話了。
莫小樺仰著頭想象。壩谷村再往北的景象,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如果你真想出去走走,我陪你一起去。”莫小樺很嚴肅地說,“不過我只陪你一起到壩谷村,到時候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來。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羅安迪的,就算是羅安迪,如果不停下來,遲早有一天也會被叢林吞噬掉。”
除了丁玲子和莫小樺,葉歡還把要去旅行的事情告訴了兩個人,兩個他最敬重的人。一個是郝村長,另一個是恭柏漢。
郝村長聽了葉歡的計劃,沉默了一會兒,告訴葉歡回去再想一想,三天以後再來。三天後,葉歡又來找村長,村長問葉歡考慮得怎樣。葉歡說:“還是想走。”村長沒說話,轉身去木屋角落的箱子裡,取出一個塞滿東西的舊背囊,雙手捧著交給了葉歡。
葉歡很詫異,徵得村長同意後,他打開背囊,把裡面的東西逐個取出來放在木桌上。背囊裡有一把配了皮套的厚背砍刀,雖然已有了鏽跡,但看得出質地非常好,稍加打磨即可煥然一新。有一個銅製的,看起來很結實的指南針,一些耐用的繩索,還有一本皮質封面的小本子。葉歡翻開本子快速瀏覽了幾頁,上面記著一些地名和人名,從標註的日期看,記錄的時間應該是在二三十年之前。
村長說:“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走,我不攔你。我把這些東西送給你,現在你比我更需要它們。”
葉歡問:“這些都是您曾經使用過的嗎?”
村長說:“是的,我也曾是個旅行者。我和羅安迪一起旅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