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向來信奉一句話,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
莫名頻頻的出入蕭府,他雖有留意避人眼目,但本公相信該知道的人都還是知道的。
御史大夫與“佞臣”過往甚密總不是件好事,惹人非議。非議之外好奇驅使,探查我蕭府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莫言受傷養在本公府裡一事,本公也相信該知道的人都知道。
面上平靜,暗裡實則波濤洶涌。
本公一直以爲會發生些什麼。
只是,當今的一句話鎮著,京城這淌水漣漪都沒蕩起一朵,分明是湍流,面上卻如死水一般平靜。
當今的手段和威懾教人側目,比先帝有過之而不及。他現在還很年輕,照此下去,我不敢想象十年之後他該是何等教人懼之。
正胡思亂想之極,王勤來報,雍王拜訪。
我下意識的朝莫言瞥去,他面無表情地掀了掀眼皮,靠著軟枕假寐。
我疾步朝大門趕,瞧見雍王已站在府外,身著一襲淡青色寬袖長袍,同色滾金邊錦帶束腰,上鑲翡翠碧玉,外披玄黑貂皮大麾,瀟灑翩翩之外,更添雍容氣度。
“王爺,有失遠迎,恕罪。”我拱手,引他入府,眼角瞥了眼雍王身後幾步之外跟著的幾個家僕,人人手裡不是提著,就是捧著禮盒。
雍王這般身份高貴的客人造訪,王勤自是不敢怠慢,進入前廳的時候,茗茶小點俱已備妥。茶香清幽,茶點誘人,雍王笑道:“公卿,本王突然拜訪,叨擾了。”說著解了披風落座,舉手投足都是優雅貴氣,本公看了都覺心曠神怡。
“王爺哪裡話,您來不教蕭府蓬蓽生輝麼。”我客氣著,又瞧見那大盒小盒的禮,順口道:“王爺採辦去了?這麼多東西。”
雍王轉頭瞧了瞧,喝了口茶,道:“不是。”
我心裡咯噔了,這若是他送來的禮,本公得斟酌著收不收,他不低調的過分了。
“公卿,本王今日特意來府上是爲兩件事兒。”雍王捧著茶杯,微笑道,眼神清朗,“這一麼,前些日子公卿訪了王府,本王處於禮節該回訪。”
聽他這麼一說,我汗顏的在自己家裡都有些坐不住。此前雍王下帖請我,我本該擇日下帖邀他纔算合禮數的。乾笑了聲,我嘆道:“慚愧,本公也曾想邀王爺過府一敘,怎奈聲名狼藉,怕辱了王爺清譽,故此,下帖一事想想便作罷了。”
雍王靜靜地瞧了我半響,勾了抹淡笑,道:“公卿,聲名狼藉或是清譽不過世俗見地,偏頗還是公正有待商榷,衆口一詞的話就當真確鑿無誤麼?若真如此,又何來指鹿爲馬一說。”他灑脫的甩了甩手,接著道:“所以本王從來不理會世俗的唾沫。”
我道皇家之子習慣了陰謀,心都是陰測測的,不想今日能從雍王口中聽到這麼一番動人肺腑的話,心中一動,道:“世間若多幾個如雍王這麼見地不俗之人,本公也就不寂寞了。”
他聞言一頓,淺笑浮上眉眼,道:“實不相瞞,本王早就慕公卿之名,神交已久,視爲知己,公卿不會怪本王自作多情吧?”
“哪裡,是本公高攀。”
雍王是個風雅健談之人,跟他處了一遭便會有期待再處一遭的念頭,這大約就是他的魅力所在,相比較李不讓的滿口胡言,本公認爲北漠風流這名聲雍王更當之無愧。
“公卿,本王來此的第二件事……”他朝家僕們使了個眼色,那些大小禮盒便整齊的疊放在了一旁的八仙桌上,壓得桌面有些不堪重負。
“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公卿莫要嫌棄。”雍王道。
我看著他,道:“王爺爲甚要送如此大禮?”
他大概沒料到本公問得如此直白,呆了片刻,笑,神色坦蕩的在我身上打量多時,道:“公卿不必多心,桌上那些盒子沒裝金銀珠寶,都是些藥材。”
藥材?
“咳,本王原本以爲公卿用得著的,所以在王府庫裡挑揀了些送來,今日見公卿安然無恙,想來一時半會兒用不上了,可惜……不,用不上更好。”他閃爍著眼神道。
我越聽越想皺眉,什麼用不上用得上?
……
難不成這是他拐著彎送給莫言的?他……還知道多少?
雍王仍是微笑,不過這笑容裡多了分尷尬:“那日公卿府上侍衛面無人色的跪到皇上面前,求皇上派太醫往蕭府,還說什麼越多越好,驚得聖上和本王以爲公卿出了什麼不測……”
王勤到底讓誰去面聖請太醫了?傳個話也能這麼亂七八糟?
“不過,公卿無恙自是再好不過。”
我淡然一笑,有那麼點心虛:“那日本公突感不適,王勤估計是被文太醫幾番威嚇唬住了,急得派人到處尋醫,竟然驚動了皇上,爲人臣子如此張狂著實不該。”
那晚之事既然雍王提及了,又送來心意一片,本公怎麼都得給些交代,若不然未免太薄情失禮。而當今已封了真相,本公便只能拿自己扯謊了,幸好我身患舊疾他也知曉,不然編不出像樣的理由今日就難看了。
陪著雍王在廳裡又坐了約莫個把時辰,品茗暢談,甚是愉快,我們甚至連下次結伴出遊京城外疊翠山的時日都約好了。
本想留他在府裡用飯,可他婉言謝絕了,說是太后前些日子已經與他說定,今日由他進宮陪著用膳,傳聞太后頗爲但見雍王,看來不假。
我當然無法跟太后一教高下,便不作多留,沒多久他便起身告辭了。
午後,拗不過莫言一而再再而三的叨唸,我吩咐下去在後院小園子裡擺了軟榻,炭盆,熱茶,糕點,然後親自小心翼翼的攙著他出了那間將他悶了大半月的廂房。
今日天氣甚好,暖日,無風。
品著茶點,曬著太陽,有種昏昏欲睡的愜意。
“大人,早上雍王殿下過府所謂何事?”莫言問道。
正端茶喝的手頓了頓,我斜眼瞧了瞧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好精神。不像我夜不能寐,哈氣連連的,“想知道?不妨猜上一猜,你跟……他也算舊識吧。”
莫言皺起了眉,片刻沉默,道:“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現在跟他不熟。”
“是麼?”我應了聲,不置可否。
“那晚的宴席,我也是回京後第一次拜訪王府,本來是不想去的,後來聽王府總管說……”
他話說了一半就閉嘴了,我難免好奇,順口便來了句戲言,完全是不經思考的:“總不會是聽說本公也在,你纔去的吧?”
不想莫言呆了片刻,鄭重的頷首,我一下子不知該說啥。
靜靜地喝了會兒茶,莫言突然轉眼正色的看著我,道:“你跟雍王還是不要走的太近爲好。”
見我不吱聲,他似乎有些急:“他並非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人。”
我詫異了,他怎麼知道我想象中的雍王是個啥樣?這連我自己都還沒個定論。“你不是跟他不熟麼?”
他顯然被我堵沒話了,默然片刻,有些發狠道:“反正離他越遠越好,你跟他不是一種人。”
我想知道我是哪種人,雍王又是哪種人,怎麼就不能靠在一起了?瞧了瞧莫言發暗的臉色,我打消了念頭。
“莫言,本公和你也不是一種人吧。”我笑道。
莫言臉色僵了僵,道:“你決定了?非得跟他……結交?”
我看著他又是凝眉又是虎臉,儼然雍王就是尊毒蛇猛獸,不覺好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莫言一怔,轉了頭去,臉色頗不自然。
我笑:“方纔你一席話,教本公覺得雍王神秘得緊,不將他瞧出個一二,是在讓人寢食難安。”
……
這話看來也是不說爲好。
莫言臉上的懊惱越積越深。
那廂莫言尤未從懊悔裡自拔,本公正考慮是否趁著天暖安靜小憩片刻,眼角餘光卻瞥見王勤沿著曲折長廊顛顛地跑來。
不知又是哪個來打攪本公了,真是會找時機。
若是品銜在本公之下,乾脆把他轟走吧。王勤在我面前剛站定腳,我如是盤算道。
“爺,李相拜訪。”
爵位在我之下,又非皇親,我心道。
“說我不在。”
“啊?”王勤傻傻愣著。
見我一臉正色,毫無半分轉變想法的念頭,王勤躬了躬身,道:“老奴,這就回了李相和柳大人。”
“等等。”我喚住王勤,“你說柳如煙也來了?”
王勤詫異的點了點頭。
“你請他們稍等,本公片刻就去。”
李不讓倒是挺有先見之明,知道獨自前來要吃閉門羹,拉了柳如煙一道,他還真瞭解本公,本公確實不會教柳如煙白跑一趟的。
元宵節已過了多時,可本公每每想到那合歡燈,想到那兩罈子蜜,太陽穴就突突直跳,真想拿刀劈了李不讓的腦袋,扒開看看裡面在想些什麼。
我起身欲將莫言扶回屋裡,他卻坐著一動不動,剛毅面容一臉沉色,道:“我也想見見李相和柳中丞。”
我心道你就別給我添亂了,眼下你是個出京公幹的人。
“我不在正堂現身,在小間裡呆著就好。”他補充道。
我無奈地嘆氣:“二十幾日沒見而已,李相和柳中丞仍是那副樣子,不會老得你不認識的。”
莫言猶要掙扎,我不容反抗的將他弄回了屋裡,並且再三思量,反鎖了門。
像他這種固執的脾氣,抽起瘋來不知道會幹出些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