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自身後踱前幾步,在我身側(cè)站定,我斜了一眼,是莫言。
他負(fù)手而立,身姿甚是提拔,沉默的看著前方湖面片刻,道:“廣隸,你大病初癒不宜過勞,動武試劍傷身,眼下還是放了舞劍的念頭安心養(yǎng)著吧。”
雍王和李不讓都狐疑的朝我們看,“莫將軍何出此言?本王可沒聽公卿開口。”雍王道。
莫言衝著好奇的那兩人扯出一抹淡笑:“有些事是不需要說出來的。”
言下之意是跟本公心有靈犀了……不過,他方纔確實(shí)猜對了。
許是憋悶了太多時日,我對著如此秀美的景色,心裡最先想到的不是對酌,不是作樂,更無關(guān)風(fēng)月,是對戰(zhàn)。
若是在這一方山水裡,縱劍揮灑,酣暢應(yīng)該不比在邊關(guān)漠原上遜色。
躍躍欲試!
“王爺,可有劍?”我道。
雍王一蹙眉,“莫將軍說對了,你果然有此意?”俊目一瞇,掃了莫言和我一眼。見我不否認(rèn),他頓了片刻道:“今日遊湖,好劍沒帶出來都在王府供著,只有侍衛(wèi)們的隨身佩劍……這隻怕委屈了公卿。”
“無妨。”
雍王遲疑著喚侍衛(wèi)解了佩劍給我,我掂了掂分量還算適合,轉(zhuǎn)身對莫言道:“你不是一直想再與我比劍麼?今日在這湖上我便遂了你願。”
莫言凝著我,眼神閃了閃,清澈平靜,突然出手奪了我劍道:“我等這一刻確實(shí)很久,不過也像我剛纔說得,現(xiàn)在不是時候。”
我一愣,莫言又道:“今日你就委屈了,若不棄,我舞來你且看吧。”
這是叫我過過乾癮,不比隔靴搔癢更難受。
“莫將軍,本相作你對手吧。”
一回身,見李不讓不知何時也借了侍衛(wèi)佩劍,橫劍胸前,昂讓而立,脣噙笑意,眼神深而平靜,寬袖寬袍在風(fēng)裡翻飛。
一陣沉默,莫言揚(yáng)起一抹輕笑道:“本將榮幸之至。”
我本以爲(wèi)雍王會出面制止,畢竟一個當(dāng)朝宰相,一個大將,還暫代著大司馬一職,一文一武都是朝廷肱骨。今日若不甚有什麼閃失,皇上怪罪下來只怕雍王難脫干係。況且,即便兩人未有損傷,此事要傳開了鬧出個將相不合的流言到時渾身長嘴都難說得清……
可雍王沒有制止,反而差人扔了些浮木在湖裡供那兩人一會兒比劍時落腳用,更差人將靠椅搬至甲板悠然坐下,準(zhǔn)備觀戰(zhàn)。
“公卿,怎麼不坐?”
我遲疑地在他身旁的空椅上坐下,便聽他又道:“你說,待會兒是李相技高一招還是莫將軍更勝一籌?”
我心道,人還沒上場你便當(dāng)人面這般問,是要本公選擇得罪其中哪個麼?
“莫言的武藝本公還算了解,不過李相的話本公可就不知情了。”我瞥了瞥那相視相談自若的兩人道。
雍王啪的打開摺扇,輕搖,“李相雖是文臣,不過將門出身身手難測……公卿,要不我們賭……”
“王爺,您不勸導(dǎo)一下麼?”雍王,他的性情與那除塵飄逸的氣質(zhì)是……有差距的。
雍王瞧了我半響,滿眼詫異道:“勸導(dǎo)?公卿說笑了,李相跟莫將軍的切磋可是常常能看到的?此機(jī)會難逢,本王慶幸都來不及又怎會攪黃了此事。”
他再次對本公投以不可理解的目光,我默然死心。
兩道身影一黑一淡,如離弦之箭縱向湖面浮木,各自輕巧落下,對峙。
李不讓橫劍擋胸,莫言劍垂身側(cè),陽光映在劍身上反射出刺目的芒。
安靜。觀者個個凝起了神。
我有些後悔,這雙人舞劍的味道跟我原先設(shè)想中的差了太多,眼前這架勢不似比試,隱隱的蘊(yùn)含著放手一搏的抗?fàn)帯?
我瞥了眼雍王,見他仍搖著摺扇,不過那已是下意識地動作,他所有的心神都凝在了湖中靜默對峙的兩人身上。
先動的是李不讓。他燕子般的掠起,揮劍,剎那間,劍氣如虹,鋒芒夾帶著無比凌厲的氣勢嘯向仍靜立浮木的莫言。
莫言毫不遲滯,利落舉劍相迎,“鏗——”的一聲,劍身擦出火花,片刻的相接,兩人已過了七八招,交纏的人影瞬間分開。
足尖輕點(diǎn)浮木,莫言如長鷹拔地,劍如蟒,直逼李不讓。而李不讓不退反進(jìn),兩柄劍在空中交織出密密劍網(wǎng),網(wǎng)中人影難辨,只見一淡一黑交錯相容,化爲(wèi)影,縱橫的劍氣激的湖面水花四濺。
“公卿,你希望誰贏?”雍王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纏鬥的身影自半空掠向湖面,道。
我凝眉,誰贏?又不是定要一較高下,誰贏有那麼重要麼……
湖上,一個劍勢疾而不亂,身姿如蛟龍,一個出手穩(wěn)健不失迅猛,矯健似猛禽。
他們一搏全力,都不想負(fù)!
輸贏對他們很重要。
“公卿,我們打個賭吧。”目光不移,雍王不死心道,“賭注任你下。”
“我不賭。”劍芒在陽光下尤其刺目,連綿的劍氣蕩起水花水波無數(shù),劍身相擊的乾脆尖銳聲不絕於耳。
一聲輕嘆,雍王輕笑:“那真是太可惜了。”
“轟”的一聲巨響,湖面衝起水柱一丈高,震得畫舫陣陣顛簸,身後驚呼聲乍起。
莫言李不讓立在隨水來回晃盪的浮木上,如履平地般的自若。
“本王早就想見識見識他倆對決起來是何種情形。”雍王道,難掩激賞,“只是他二人身爲(wèi)重臣,於情於理,本王無法提這等唐突冒犯的請求。”
“今日之前本王一直以爲(wèi)這願望是決計實(shí)現(xiàn)不了的。”雍王一聲輕笑,轉(zhuǎn)了頭瞧我半響,道:“哪知竟能得償所願,真是生平幸事。公卿,本王所料果然不假,在你身邊能見到本王想看而看不到的東西。”
他拍著扇子,俊目平靜無波,幽深不見底。
我轉(zhuǎn)眼看湖面靜默對立的兩人,平靜之下正迅速凝聚劍勢,隨時再戰(zhàn)。
起身踱至船頭,湖中傲然的兩道身影,風(fēng)吹得他們衣袍獵獵作響。“李相,莫言,本公盡興了。”我朗聲道。
片刻,淡、黑自水面躍起,身如鴻雁,落於甲板之上。
雍王瞧了喘息不止的兩人半響,起身,擡手一拱,道:“兩位好身手,本王今日大開眼界,這湖遊得真是不枉此生。”
李不讓莫言還了劍,也微微抱拳,道了聲不敢當(dāng),雙雙朝我瞥了一眼。
對莫言我沒什麼可說的,他若不是近期武藝更上一層樓,便是在跟我比試之時有所保留。
而李不讓著實(shí)教人驚歎,雖知他祖上世代武將,自身武學(xué)修爲(wèi)亦不可低估,但還是沒料得竟高強(qiáng)至斯,跟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莫言不分軒輊。
“李相,他日本公一定討教。”
李不讓脣角一揚(yáng),眉眼難得的浮現(xiàn)一股傲氣:“隨時恭候。”
遊湖到此已極盡興致,再做逗留也是索然無味。
雍王便下令畫舫靠岸回城,幾人都不願再回艙房內(nèi),就站了船頭迎風(fēng)看景,一路安靜無話。本公確確實(shí)實(shí)是在看景,至於其他人是否心另有所惦念,就不得而知了。
泊了岸,雍王吩咐下人送本公回府,我一瞧還是上午那招搖的綢紗軟轎,當(dāng)下婉言拒絕了他的美意。
可雍王堅持不同意我自行回府,僵持了許久,李不讓道他興致所至欲信步返城,剛好與我一道。
本公瞧他健忘的離譜,也不想想自個兒是跟誰一起出遊的,不把紅顏送回花滿樓,只怕他下次再逛樓子得吃閉門羹。
那兩人還有話要講,本公怒了,又不是三歲娃娃,他們是怕我叫人拐了還是賣了?
約莫走了半刻鐘,身後傳來穩(wěn)重的腳步聲,疾速但一點(diǎn)不顯凌亂。我轉(zhuǎn)身就見莫言在幾丈開外,負(fù)手而來。
幾步趕至我身側(cè),笑了笑,他道今日他是隻身一人徒步出門的。
我問他怎麼不坐轎,他說馬背上坐慣了,鑽在四四方方的轎裡憋悶。
這個我可以理解。
又問他胸口傷勢恢復(fù)的怎樣。他滯了滯,拍著匕首扎入的地方,輕笑。
我輕舒了口氣,轉(zhuǎn)念一想這個問題問得真蠢,他若不是恢復(fù)得極好怎會經(jīng)得住與李不讓的一試高下?眼下又怎麼輕鬆地與我同行。
我閉嘴沉默,莫言也無話。
記得曾經(jīng)問過他怎麼話這麼少,私下裡不多人前更是少得可憐。那樣不利於仕途,對軍營生涯亦沒好處。
他當(dāng)時瞇了眼半響,如斯道來:人前他該說的話一句不會少,而人後,他享受沉默的樂趣。
眼下,他大概正享受著。
不便打攪他,我與他並行了許久。
只是,看他插在腰側(cè)的洞簫久了便想起那破破爛爛的曲調(diào),有個疑問就在心裡翻騰,越翻越鬧騰。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喜歡吹簫?”
四年,他手中握得除了劍便是槍。簫?還真沒見過。
他答的含含糊糊,末了,我還是沒理清他到底是喜歡吹簫,或是心血來潮。
換個問題,又問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平沙落雁。
這回他突然止了步,凝著我道:直覺。
我一時有些呆,因爲(wèi)這答案,也因爲(wèi)他分明沒有笑,但看起來卻像五官都帶了笑一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