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之後, 隔著又下了幾場小學,寒意猶在,深過膝蓋的積雪結成冰蓋在凍土之上, 一直到了三月末才融化了滲進土裡。
冬天一過, 邊關的局勢一日賽過一日緊張。熬過了酷寒, 下一步就該磨槍上陣了, 戍邊的將士早就對這種不成文的定數習以爲常。春後, 操兵練習格外拼命,手中利刃擦得鋒芒陣陣,連撲面的涼風裡都彌散著日益濃厚的殺氣。
到了四月末, 跟南唐的戰事不大不小已開了好幾回。不得不承認拓拔野不但好戰而且善戰,南唐異族民風使然, 強體魄, 擅騎射, 再加上拓拔野那匹嗜血戰狼,莫言應對得十分吃力。
廣隸與我平素從不插手軍中事務。廣隸只有在莫言主動問及一些事時纔會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明白他的用意,畢竟現在掌軍的是莫言,而且將來很長一段時日可能都會是莫言,莫言必須用他自己的方式帶兵。
廣隸重返邊關之後,一次戰場都沒上過, 不是他不想, 是他不能, 也是我們不準。我從不懷疑他在軍中的威望, 一旦他在的消息被宣揚, 邊關必定面臨兩個主帥的混亂。
不管他有多想擊退殺死拓拔野,他都不能出戰。而我和他的一干舊部也沒有任何理由袖手看他再置身沙場。
他爲北漠付出的夠多了。
何況, 戰場上有我,有莫言。
每逢兩軍交鋒,我是必定披甲上陣的。
我不喜好上戰場,說穿了誰喜歡殺人,喜歡看血流成河橫屍遍野?但,戰火燒到家門口,有人對你耀武揚威,是男人焉有不戰之理!
我想其實我骨子裡就是個武夫,李家將門之血沒有因爲我披了幾年的文人皮就有所改變。
記得第一次穿上鎧甲,背弓持劍,廣隸站在我面前看了很久,露出一抹揶揄的笑。他說他想象我往日一身相服站在殿上的樣子肯定如一頭棕熊插在了一羣白鶴之中,怎麼想怎麼彆扭,現在看我穿了這麼一身行頭,頓時有種撥亂反正,站到正確位置上的舒暢。
他取笑夠了我,然後淡淡叮囑我小心。
當時我心中驀然想到的是這樣一個場景,故鄉的小村頭,牽馬挎劍的徵人同他的那啥互訴衷腸依依惜別。
我不喜歡上戰場,但從此期待上戰場前的片刻,喜歡他那句“小心”和眼底沉的一抹擔憂。
正如此時,他負手站在廊裡,看著天邊絢麗如火的彤雲,對我道:“刀劍無眼,沙場到處險境,你多加小心。”
我十分受用地對他笑道:“我知道,我會回來見你。”
他看著天邊不說話,沉靜的臉上染著暮色薄雲,淡去了飛揚銳意,無雙俊雅,朦朧之中只有一雙微揚的眼平靜、瀲灩。
這次出兵跟以往不同。
拓拔野擅長奇襲,用兵出人意料,他素來喜歡故佈疑陣,總是妄圖攻我軍不備,這次不知道他那根弦搭錯,派親兵下了封挑戰書給莫言,戰書中說他要跟莫言堂堂正正決戰。戰場就在離駱駝崗十里遠的一塊平地上。
依廣隸的意思這種傻乎乎的兩軍對決暫且不予理會,上奏當今再做定奪。
可莫言考慮敵將下戰書不應戰有損北漠威名,更影響軍中士氣。反正跟拓拔野不在乎多打一仗少打一仗,最終接受挑戰。
莫言領兵出發,我在他的親兵營中擔個小將。
到了既定之地,兩軍在平地上佈陣,相距不過幾裡,成對峙之勢。林立的刀戟和鐵衣在早晨初升的日光裡耀著寒光,風中只聽軍旗獵獵作響。
虎目肅容,緊繃如弓,情勢一觸即發。
敵陣之前立馬之人正是拓拔野,隔了些距離都能聞到他身上嗜戰得血腥味。那廝平時就像頭狼,上了戰場十足一匹餓極了的野狼。
對峙不久,拓拔野身後跑出一人一騎,在兩軍之間陣中勒馬,看樣子是要叫陣單挑。
我沒料錯,他是來單挑的,可沒料到他會那樣叫陣。
“南唐康王世子拓跋裕,叫蕭廣隸出來應戰!”那混賬舉著槍喊第一聲,我就明白了拓拔野的用心,他要看著我軍大亂。
拓跋裕喊完第一聲,我軍之中並無異動,我猜想衆將士不是沒轉過彎就是以爲他喊錯了。
我不會給他機會喊第二聲,立刻拍馬出陣,幾下將他斬下馬。康王世子跟秦王世子差距實在有些大,不經砍。
一個親兵小將砍倒了個世子,南唐軍中自是免不了一陣騷亂,拓拔野當即舉槍壓下,他驅馬上前,卻是對著我軍大吼:“本帥要挑戰的是定國公蕭廣隸!你們此前的大司馬!不是前宰相!”
“蕭廣隸在何處?躲著不敢應戰麼!”
“蕭廣隸,你既已重返邊關,爲何躲在軍中不現身?怕了本帥不成!”
他接連數喊,我軍之中隱隱騷動。
莫言見狀不慌不忙面無表情也大吼:“拓拔野,你數度負於我公卿之手,手下敗將陣前叫喚,是料定我公卿身居京師不能應戰,給自己掙面子不成!”
想不到莫言平時少言寡語,關鍵時刻嘴巴挺厲害。
他接著又道:“我公卿安居帝都,不屑與你這手下敗將再戰,便由我莫言替他接下你的戰書!”
一聲令下,戰馬嘶鳴。
此戰並無持續多長時間,拓拔野抽身急退,他目的已達成,斷不會繼續廝殺消耗兵力。我軍未作全面追擊也是不想於無意義處損耗戰力。
大軍返回營地後,救治傷患,加緊戒備。我和莫言直奔營房。
莫言在戰場上暫時穩住人心,並不是說此事就這樣過了。下了戰場,過些時日,廣隸藏在軍中的猜測必定攪得人心浮動。
廣隸站在窗前,看了窗外片刻,轉過身對莫言平靜道:“未免拓拔野有機可趁,現在有三件事是你當務之急。一加強巡戒,隨時備戰。二正如你說所我眼下在京城,凡軍中謠言生事者必嚴懲不貸。三記住你是主帥!”
莫言接下來有得忙,他走之後我擰眉對冷靜地過分的廣隸道:“謠言生事者嚴懲不貸,萬一軍中人人信了‘謠言’,如何是好?”
廣隸半晌喃喃道了聲無妨,就拉著我在廊裡席地對酌起來。
這幾日他沉靜地有些過,我知道他心中有事。
三日之後我才知道他心中憋得是何事,又爲何這般冷淡,心不在焉。
莫言接到皇令,當今已昭告天下,御駕親征,征討南唐,三萬御林軍正火速向邊關來。邊關將士聽了此消息,自然士氣大振。天子親征,軍心凝在一處,沸騰的熱血叫囂著報效皇帝,也難怪廣隸不怎麼擔心流言造亂。
廣隸與當今從未斷過聯繫,這我一直清楚。在江湖時,他每到一處必書信發往京師。到了邊關,更有快馬頻頻從皇城不要命的奔來,一卷卷明黃的卷軸到他手中,他每次折騰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再由快馬帶著卷軸回京。
卷軸之中寫了些什麼,除了他和當今無人知曉。也許是朝政大事,也許只是一兩句閒話。
這次親征一事,廣隸想必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他們的聯繫,但從不過問,就像那次在樹林裡當今到底對他說了什麼,我也不曾問過。
我一直都很清楚,以當今的脾性是不可能輕易放開他的。
現在當今已在往這裡的途中,不日抵達。
我看著他,他望著天邊默然不語。
沉默片刻,我道:“南唐王聽聞皇上親征,把國事交給了太子,也領兵親征來了,南唐軍裡士氣也火得很。方纔又聽說西陵也不安分,邊關調兵蠢蠢欲動,怕是要趁亂攪局,坐收漁利,也難保不會再次與南唐結盟聯軍。……局勢險峻,大戰在即……”
廣隸仍然漠著臉不發一言,我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把把他擁在懷裡,狠狠抱住。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那日當今興師動衆追捕,最後卻沒有迫他回京,而是放任他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兩年有餘。當今沉得住氣,我從前不解,現在已經瞭然。
那次圍堵之後廣隸總在有意無意裡抗拒我的親近。元宵醉酒,那是唯一一次的放縱。
到底當今對他說了些什麼,我其實可以揣測一二,我相信當今絕對有辦法只說一句話就讓廣隸拒我於千里。
他是皇帝,權利至高無上,城府深不可測,手段花樣百出,最讓人望塵不及的是他能狠得下心把廣隸逼入絕境,強取豪奪!
我緊緊抱著廣隸,汲取他頸間溫暖的體溫。這一刻,地老天荒。
當今抵達前一日,十五月圓。我與他在營房頂上放開豪飲,營地裡篝火叢叢遍佈曠野,映著滿天的繁星,襯著皎皎月色,模糊了天地。
廣隸說,回京罷。
我到底沒有回京。
韓凜傳話,廣隸中軍大帳見駕。臨別的那一刻我貪婪地吻他,拋卻了所有理智,瀕臨死亡一樣索取他的氣息。
刻在我骨上的男子,我最終不能完全擁有他。
廣隸進了中軍大帳,即刻有消息傳遍邊關,皇帝與定國公一同赴邊。軍威大振。
隔牆的那間屋空了出來,我才發現原來邊關的夜如此清冷寂寞。起身出房,在廊裡不知站了多久,莫言從他房中出來,在我身側沉默半晌,說,放手罷。
若能放手,早就放了。
再次見到廣隸,是整整一個月之後。一場大戰下來,北漠南唐西陵都損傷不小。
我看到他策馬朝我飛奔而來,馬蹄濺得泥沙四散。
他從飛馳的馬上翻下身,伸手抱住我,一遍一遍喚我的名字,他在我頸側的呼吸一片混亂。
我笑,我知道我在他心中有位置。我也有很多話要對他說,說我還沒有兌現諾言,陪他暢遊四海,看遍日出日落。
張口,涌出的是哽在喉頭的腥甜,來不及嚥下,綿綿不斷。
拓拔野,不知道我那一劍有沒有同樣刺中他的要害。
廣隸,他在我耳邊說什麼?
我費力睜眼,卻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容顏。
我想再看看他。
脣上驀然一片暖,比口中不斷翻涌的腥甜更熾熱千百。
我又看清了他的模樣。
春光明麗的園中,一張標緻到極致的臉,一雙清澈靈動的鳳眼,捧著桂花糕一口一口地咬。
瓊林宴上,四處喧譁,熱鬧不凡,一身火紅的狀元服,站在迴廊裡側身看來,俊雅自若,滿眼清冷。
疊翠山上,一身戎裝,滿身塵土滿身傷。
駱駝崗梅樹下,風雪裡舞劍,破空長鷹,銳意飛揚。
營房廊間,舉杯對飲,清輝月色裡,沉靜如水,淡如月光,笑似花雕醇芳。
我用盡力氣湊向他——
“廣隸,從今以後,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