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那兩人果然領著一干官差登門。
按理說追查這案子當屬京兆尹之職責,根本無需勞駕當朝宰相,更與御史臺沾不上邊,然聖諭如此,莫可奈何,只難爲了新上任的御史中丞。
寒暄了幾句,柳如煙便吩咐官差查看現場,自己則盤問起蕭府爲數不多的護衛僕從,忙的腳不沾地。
而同爲主查官員,李不讓卻打從一進門便翹著二郎腿跟我品茶閒聊,好不愜意。
我有些看不下去:“欺負老實人,忒不厚道了吧,李相。”
哪知李不讓大言不慚的回本公一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我的確不是柳如煙,但本公知道他不樂,纔想再開口說句公道話,李不讓又輕飄飄地來了句:“再說,這無端禍事也不知是誰惹的頭。”
我便只好識趣的閉了嘴。
第一次見柳如煙我便認定他會是個好官,事實證明本公果然眼明如鏡。
本案有多難查想必傻子都略知一二,而柳如煙卻能心不煩氣不燥,細細的盤查,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單就這份執著耐性也教人另眼相看了。
“御史臺有這麼個人,天下貪佞都該睡不著覺了。”我笑道。
茶杯才沾脣,聽我這麼一說,李不讓一頓,挑了挑眉,道:“他讓公卿睡不著覺,公卿還這般高興?”
我著實被他的毒舌利嘴嗆得不輕,訕訕嘀咕道:“本公是‘前貪佞’。”
李不讓轉眼看了看前庭柳如煙清雋的身影,淡淡道:“確實算得上根可雕之木,可還有些犯傻。”
連著幾日,李不讓柳如煙都是天剛矇矇亮就來敲我蕭府大門,直到太陽落山才撤離,不可謂不兢兢業業……兢兢業業的只有一個人而已,李不讓只顧偷閒……不過幾日下來,他已經被柳如煙的狠勁嚇著了。
可案情依舊沒個頭緒,看柳中丞明顯缺覺的眉目,本公有些憐惜,於是本公語重心長地建議他好好休息一天再繼續。
不然,本公也要跟著崩潰了。
“公卿,請不必擔憂下官身體,下官皇命在身,不查出個原委難以面見陛下。”柳如煙字正腔圓,噎得本公愣神。
我只好指了指身側:“李相也身負皇命。”
柳如煙瞧了瞧已經利不起嘴來的李不讓,眼神清明,道:“相爺日理萬機,本不該再爲此案操心,下官已決心竭盡全力追查真相。”
本公決定舉旗投降。
一旁李不讓見狀凝了凝眉,啜了口茶,潤了嗓子,道:“柳中丞,你初次查案,還不清楚查案有兩個忌諱,其一,忌急躁。其二,忌鑽牛角尖。”
見柳如煙頗爲認真的等待著下文,李不讓擱了茶杯正色道:“執著追查固然可取,但也得腳下走的是條正確的道才行。怎麼分辨是否爲正道,關鍵是心要穩,要寬。穩則靜,方不受外物所擾。寬則明,才能縱觀全局。辦案是這個道理,爲人處世也莫過於此。”
柳如煙愣了許久,方擡手躬身:“多謝李相提點,下官銘記。”
李不讓寬心的舒了口氣,道:“那麼今日我們就不悶在蕭府了,到京師各處看看,開開心眼。”
本公也終於可以暢快的喘口氣了。
“李相,高見。”我輕笑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悄聲道:“不過,您這人高馬大的身材,長得又一臉彪悍,繞著舌頭吐出一堆文縐縐的大道理來,還真把本公的牙都酸倒了。”
年關將近,京城各處洋溢著一派喜悅。
跟著李不讓消磨了小半日,我琢磨他是個很懂得享受的紈絝派,要不怎麼對各家酒樓,歌坊,戲園子如數家珍,連小巷子裡哪家作坊釀的酒好都一清二楚。
這話又說回來,他能紈絝著身居相位著實是個奇蹟。
那廂李不讓興致正濃,身邊柳如煙已眉峰微蹙,大概是終於發現受了騙。
道理講得很精闢,教人起敬,然李不讓這種頂著大道理行樂的‘瀆職’行徑,即便對方是相爺,柳如煙這等死板剛直之人怕也不會買賬。
“李相……”
“前邊的城隍廟終年香火鼎盛,據說還願很靈驗。”柳如煙才張口,便教李不讓的滔滔不絕堵了話茬:“臨著年近,聽聞前些日子來了個布衣神相,批命算卦甚是了得,說不準特赦狀一事他能指點一二。”說著便率先去了。
我和柳如煙面面相覷,不知道位極人臣的“武相”居然還沉迷卦相之說。
廟裡確實香菸繚繞,人滿爲患。推推搡搡好一會兒,才找著傳言裡的神相。
不大點的卦攤前彎彎曲曲的排著一隊長龍,李不讓摸出一定金元寶如願以償的從龍尾坐到了龍頭,也意料之中的觸怒衆人。
本公和柳如煙站在一旁覺得很汗顏,然當事人卻渾然不覺,與那相士竊竊私語,相談甚歡。若不是本公耳朵好使,捕捉到諸如“好事多磨”“姻緣多桀”類似的字眼,單看李不讓此時一臉認真肅穆的臉,還真以爲他在問案。
繞了半天原來宰相紅鸞心動,愁娶。
想他官場得意不止一兩年,眼看而立將近,身邊仍沒個妻妾,當真匪夷所思。
眼下急到求神問卜,難免教人感慨,京師名門閨秀何其多,想嫁進相府的多如過江之鯉,李不讓的眼睛怕是長在了都頂上。
那兩人還在磨嘰,本公順道瞥了眼後邊等著批命問卜的衆人,很痛心。
在本公看來,所謂的神相不過就是讀了些玄學的江湖騙子。揪著你懷揣之事,這樣那樣,那樣這樣,哄得人云裡霧裡,患得患失,破了財還得興高采烈地道人聲多謝。
多犯傻的事兒。
記得我娘說過,我爹曾經也如眼下李不讓一樣犯過傻。大老遠地慕名將據說是天下第一的神相請到府裡給我批命。
那相士只瞧了我一眼,便搖頭嘆息,鐵口直斷本公命中帶煞,成年後勢必惑亂朝綱,離間君臣。
我爹當場傻眼,愣了好久憋出句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神相捋著山羊鬚,將我細細端詳,說出句教我娘捧腹的話,他說這女娃幼年尚且如此嬌俏,日後定是禍國殃民的主,造孽。
我爹正糾結是直接告訴他我乃男娃並非丫頭,還是差人請大夫來先給那老頭把把脈,本公的叔伯們就將人轟出了府。
自此,蕭府上下每每遇著相士都不給人好臉看,而等到本公少年初長成後,更是對卦象之說深惡痛絕。
“李兄,時辰不早,我們是否該回去了?”我喚李不讓,不提個醒,我怕他會坐到更深露重。
“哦。”他心不在焉的虛應一聲。
那相士也正在興頭上,似乎很不滿被本公打斷,瞟了我一眼,繼而又凝視我片刻,高深莫測的衝本公頷了頷首。
“這位公子,你命中有劫。”他煞是肯定道。
“哦?什麼劫?”這算命的見了本公怎麼開口不是劫就是難,難不成本公長得很受罪?
“桃花劫。”
我道他能講出什麼玄機來逗本公樂樂,不過爾爾。
以本公的樣貌,中個桃花劫一點都不驚人,這相士道行不如小時候那個高。
“爺我來年就廿八了,尚未婚娶,不知這桃花劫何時才能降臨。”我道。
相士瞄我一眼,掐指一算,道:“公子莫急,來年即是桃花鴻運之年,只要公子願意,必能坐擁妻妾滿懷。”
“哦。”我瞭然的點了點頭,“可本公子好男風,妻妾一說恐怕無法兌現了。”
相士聞言面色一僵,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徑自在那自圓其說:“桃花劫跟是否斷袖無關。”說到斷袖兩字,格外用力。
我自以爲當衆戳穿其騙術,頗有些得意。
一回頭,卻見柳如煙正神色不自然的看我,見我也看他,馬上轉頭。
“蕭兄方纔所言可是真話?”李不讓探尋道。
瞧他一副忐忑的模樣,寬袖之下雙拳緊握,隱隱地似在發抖,我難以自持的抽了抽嘴:“李兄不必太過緊張,我就當真是個斷袖也不好您這口。”
天色已暗,街上行人卻依然不少,我等一行三人慢慢地踱著步,打道回府。
不知是否那相士說了什麼不利李不讓姻緣的批語,他一路上甚爲沉默,到了我跟他道別的時候竟還是心不在焉的。
柳如煙倒是已經恢復如常,客氣地跟我拜別,順道提及明日還要到我府上打攪。本公覺得經過今兒這一下午的“開心眼”,他明日上門查案時定是變本加厲的。
我一路緩行,不多時就瞧見蕭府大門前那兩盞高掛的燈,以及……亮光與黑暗交界處那道模糊的身影。
相隔甚遠,也甚至完全看不清面目,但本公知道那是誰。
那道挺拔的身影跟他的人一樣,堅定,沉默。
心下不由得壓抑起來,腳下步子卻是不緊不慢,他似乎也一早就見著本公了,猶豫了片刻便迎了上來。
我們都不由自主的在離彼此一丈開外停住,保持著不太親近的距離。
他的沉默是衆人皆知的,衆人不知道的是私下裡他其實很坦然,也不是那麼沒話。只是眼下,他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我,比傳言裡更加惜字如金。
好半響,他躬身,低頭,朝我一禮。依舊沉默。
我微微嘆了口氣,道:“你大病初癒,不在府裡養著,這麼晚到本公門前作甚?”
他喏了喏脣,“廣……司馬。”隨即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又住了口。
我淡然的笑了笑:“莫將軍,本公已擔待不起那兩字。下次莫要再喚錯,謹記。”
莫言眼神閃了閃,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很晚了,莫將軍早些回府吧。”
剛走出幾步,莫言沉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大人,聽說‘特赦狀’丟失了。”
我止步,偏頭瞧見他正一臉漠然的不知望著空虛中的何處,那神情或許可以稱爲寂寞。“確有此事,李相柳中丞已奉旨查案,進展……甚微。”我皺了皺眉,道:“不過你如何得知?本公記得皇上已下令涉案之人不得張揚。”
莫言仍是定定不語,看著這樣的他,一些本不該說的話我不由自主的就說出口來:“此事皇上已有定奪,莫將軍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畢竟,那已是註定尋不回的東西。”
莫言猛然轉身看向我,我淡淡笑了笑:“夜太深,本公不便請將軍進府,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