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當今起駕後, 偏宮內(nèi)殿便只剩了我一人。
用了幾塊小點,偌大的內(nèi)殿走了幾圈,悶得緊。正要出殿走走, 卻在殿門口被個低頭彎腰的宦官求住止步。他道, 皇上若是突然宣我, 他一時找不著人, 難以交代。
我便退回內(nèi)殿侯著等召喚。
不多時那內(nèi)宦端著幾樣精緻小菜, 一碗香糯鱘魚粥進來,恭敬地奉上。
鱘魚粥是我曾經(jīng)心頭之愛,好些年不曾嘗過, 現(xiàn)在聞了味道,便想起了些陳年舊事。我下意識的朝內(nèi)宦瞥去, 覺得這個趙來確實有幾分眼熟。
喝粥之時, 趙來諾諾道他之前是在錦瑟宮當差, 錦妃娘娘待人慈悲,他很感激能遇上這麼好的主子。
擡眼再看他, 對他說的印象不大,當年姐姐身邊似乎有這麼張臉。我叮囑幾句要他好生伺候當今的話,他連連應聲。待我喝完粥,他便撤了碗筷,退到門外。
我在內(nèi)殿等了許久, 不見當今傳喚, 閒散之際便在一張?zhí)梢紊咸上? 這一躺就真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 四下昏暗。我神智稍一清明, 心中暗自叫糟,霍地從躺椅上起身。
“你醒了。”內(nèi)殿只點了一盞小燈, 燈光昏暗,當今在昏暗的燈光裡扯著抹笑,自座上起身,踱至我跟前。
“陛下,臣……”我的臉面當真無處放,默然拜了下去。
當今一手將我抓了起來,面上無半分惱怒,反而很欣慰似的掛著笑意,“你剛回來,路上勞頓,乏了也難免,無須自責。”
我暗自譴責自己一番,瞥眼去看漏壺。
當今輕笑:“此刻亥時過半,夜已深了。”
我默然,說來也納悶,以往睡覺不折騰到半夜沒個睡意,今兒竟在宮裡安然睡了三個時辰有餘。
“廣隸,還困麼?困得話今晚且在宮裡睡下。”當今凝著我,目光沉靜,道。
嘴角不自主的抽了抽,沉默許久,我道:“陛下,莫要拿臣尋開心,擾亂後宮的罪名臣擔不起。”
我堅持回府,僵持了片刻,當今終是鬆口,遣了軟轎半夜將我擡了回來。
王勤領著幾個青壯家僕在大門口望眼欲穿,剛一落轎,一窩蜂的擁上來,我瞧著他滿眼的惶恐,以爲府裡出事,他倒只是擡袖擦擦汗,引我進府,沒什麼要稟告我的。
我著一干家僕散去,獨自回寢房。
到了後院,見了在我房前把守的那道默然身影,我瞭然。王勤惶恐、欲言又止,後院裡靜的反常,原因便在此了。
韓凜不卑不吭半跪在我面前,沉聲道:“大人,下官奉旨護衛(wèi)大人,守備蕭府。”
我輕嘆一聲,道:“那往後就辛苦你了,你且起來罷,蕭府沒那麼多規(guī)矩,用不著動不動叩首跪拜。”
韓凜起身,擡手一擊掌,房頂樹枝花叢假山石後“嗖嗖”的跳出一條條人影,都在廊下叩著,我略掃一眼,少說二三十人,難怪這園裡連聲蟲子叫都不聞。
皺了皺眉,突然想到一事,往後李不讓莫言再要仗著武功翻我牆頭,踩我屋頂,怕是難了。
本想再多嘴問一句韓凜,他到我這兒守著,當今那裡是誰人當值。只是想了想,沒問出口,作罷。
進了黑漆漆的臥房,我懶得上燈,在榻上靠了多時不能寐,許是皇宮裡睡多了。索性掀了窗看月賞星,賞了片刻覺得無趣,便摸回牀上。
剛一躺下,但覺身下一片清涼,夏日暑氣驟然褪去,甚感舒暢。伸手摸了摸,才知墊在身下的席子非同一般,一片片光溜涼滑,觸感倒像是玉石。
好東西。
我睜眼瞪著窗幔,渾身清涼,心底卻止不住一陣陣地燥。
出門一趟,回來後怎麼覺得像是兩樣天地?
不得解。
便起身取了大塊安魂香,點燃香爐,聞著一室的幽香,再躺回去,方纔安穩(wěn)了些。
翌日快中午了才被王勤的叩門聲鬧醒。
許是昨夜安魂香用多了,起身更衣的時候,頭一陣陣發(fā)昏發(fā)沉。
開了門見王勤端著幾樣小菜和鱘魚粥站在門外。這個時節(jié)鱘魚不好得,我問哪來的,王勤回道:皇上打賞的,廚房裡還有一大缸。他尋思著晚上做頓鱘魚宴,問我可否。我道了聲隨意,便坐下用飯。
躺在玉墊子上覺察不到,下了牀才知今日極爲悶熱,我吃了幾口粥,渾身起汗,連帶著頭更暈。
王勤識趣的遞上一小瓶子提神醒腦液,我就著擦了擦太陽穴,總算舒服不少。
用完粥,王勤將碗碟收拾一旁,自衣袖裡取出幾張大紅帖子來,道:“爺,今早相府跟御史府差人送來的。”
我打開看,李不讓邀我今晚翡翠樓用飯,莫言則請在迎賓樓,也是今晚。撞山了。
還有一張?zhí)橇鐭熛碌模仪迫兆邮俏逶率呀?jīng)過去快兩個月了。
王勤道:“柳中丞過生辰來帖,爺正巧不在,老奴便自個兒做主,差人送了份賀禮過去。”
我點頭,看了看那幾張?zhí)樱阒跚诘綉蛩畼怯喲砰g,再寫帖三張,送至相府御史府和中丞府。
今晚這頓,我請最合適。
王勤領命出去不多時,便有家僕捧著一大摞拜帖呈上,說是都是我不在府中期間送上門的,王勤差他理順了呈給我過目。
略略掃了眼他呈上來的清單,訝異,什麼時候我竟變得如此吃香,京中豪門競相設宴邀約。
隨手翻了幾帖看,沒見個熟人,不看也罷。
午後,我在廊裡躺椅上看書,順帶小憩。沒多久就見陰雲(yún)低壓,天氣悶熱異常。悶了半日後,終於在傍晚時分悶出一陣雷閃,一場大雨。
我算了時辰坐小轎冒雨出門,暗忖這等天氣若是有人爽約,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途經(jīng)一家不錯的玉器行,落了轎進去,滿目的玉器教人眼花。我瞇眼看了半響,正不知如何下手,卻聽一道爽朗笑聲:“廣隸,好巧。”
轉(zhuǎn)身,見李不讓一襲束身窄袖便袍,笑倚門廊。
“李兄。”我笑,今晚至少不是我獨坐包間,自飲自酌了。
李不讓大步近前,合著他向來豪放的舉止,武生著扮果然更能彰顯他英挺氣度。
“你在作甚?”他瞄了眼四周,道。
我道:“五月柳如煙生辰他給我下帖,正巧我不在京中,這不,挑個禮作歉意。”
李不讓哦了聲,半響道:“你還真有心哪。”探身上前,瞧了會兒,問:“可有選中的?”
我無奈道:“看了許久,只覺得眼花。要不,你給挑?”
李不讓沉吟,悶了片刻道:“我?guī)土四悖捎泻锰帲俊?
我笑:“晚上戲水樓裡與你多喝幾杯。”
李不讓默然思索,看著挺認真,我暗笑他做戲很到位,等著聽他又有什麼說辭。他眉一擰,道:“這樣我便虧了。等會兒席上,哪幾杯算多陪我喝的,還不是你說了算。不妥。虧了。”
瞧他一本正經(jīng)地斤斤計較,我忍不住笑道:“那如何作答謝全憑李兄做主。”
李不讓眼一瞥,笑意染上眉梢,滿意的點頭,“廣隸,說定了。到時可不容反悔的。”
他利眼朝著擺滿了玉器的架子掃了掃,擡手一指,道:“掌櫃,那方硯臺取來瞧瞧。”
青白玉石硯,雕著棵柳樹添雅,送柳如煙正合適。我禁不住暗贊,莫看李不讓一身粗豪,與雅字半點邊不沾,人眼光著實是不錯的。
出了玉器行正要上轎,李不讓抓了我手臂,道:“此地離戲水樓已不遠,打傘過去方便。”眼神閃了閃,乾咳一聲,接著道:“雨已漸小,雨中散步過去,更有情趣。
我被那“情趣”兩字噎得不輕。緩過神,見他已打傘走在前面。
細密雨珠打著油紙傘,沙沙作響。
與李不讓並肩走過一段,他突然一聲嘆氣,道:“你離京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你知不知道……罷了,人都已經(jīng)回來了。”
我略一斜眼,見他剛毅側(cè)臉上一抹苦笑,心下頓生一股歉疚。
出門前,王勤已經(jīng)向我絮叨過了,說在我離開的第三日李不讓上門,得知我已不在府中,問去哪了,不知道。問爲甚離開,不知道。問何時回,不知道。這一問三不知,把他折騰得夠嗆,隔著幾日就要上門問一問我回來了沒?是否有來信等等。
我聽了很不是滋味。
眼下看他面有苦澀,說話也帶了抹頹然,便越發(fā)覺得自己對不住人。
正暗暗自責,李不讓又是一聲輕嘆,我剛要開口致歉,卻聽他道:“廣隸,往後出門遊歷,好歹說上一聲,我……也好替你餞行。”
我忙道:“好。”
默了片刻,他又道:“此次出京,過得可好?”
“還好。”我道,“天寬地闊,無限遐想。”
前面一座小石拱橋,拾階而上,石橋一邊是個小湖,另一邊是有人刻意開挖的池塘,池塘裡種了紅蓮,與湖正由石橋下一道不寬的口子相連。戲水樓就在池塘邊上。
李不讓在橋上駐足,瞧著湖面片刻,轉(zhuǎn)頭向我道:“天寬地闊,自在逍遙,自然是美事。不過,廣隸,你不覺得天太寬地太闊,就一人而言終究太寂寞麼。”
不待我說什麼,他輕笑一聲,道:“往後若再有念頭出門,不妨早先說了,兩人結(jié)伴更添趣。”
我怔了怔,笑:“李兄若能撥冗,我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