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娘好好看看你,哎,一個男娃,怎麼生得這般俏?”
“嗯,當真脣紅齒白,眉目若畫,惹人憐愛,爹爹敢說整個京城沒哪個娃娃比得上你,不論男娃還是女娃。造孽啊,爹爹好生自豪。”
“夫君!”
“這雙鳳眼跟娘子你真像,簡直是舉世無雙。想當年娘子美名傳遍真個北漠,一雙鳳眼迷惑了多少王侯公子,爲夫也是被你瞧上一眼就害盡相思的。”
“夫君~”
“長大後你可得爭氣,要讓全京城的小姐都跟在你屁股後面跑。造孽啊,來,吃塊栗子酥。”
“可是夫君,若是再這般長下去,我怕到時全京城的少爺也跟在他屁股後頭跑。”
“嗯,娘子擔心得正是。……果真如此,那我們是娶媳婦好還是招女婿好?”
許久不曾夢見爹孃,難得與他二老夢裡見一回,怎麼盡是這些難登大雅之事?我頭痛的睜眼。
月明素手麻利的幫我梳著髮髻,片刻之間披散肩頭的長髮被她盤地一絲不茍。
“好了,大人。”嬌俏的小臉暈出一抹淡淡粉紅,低垂著忽閃的大眼,月明識趣的退居一旁。
其實她不必這麼費心的,連著個把月了在我面前晃盪的也就是這幾個隨侍宮娥,儀容……不修也罷。
盯著銅鏡裡映出的面容身姿,我再次懷疑莫不是小時候被茅山術士捉去改換的頭面,若不然這樣貌怎麼跟府里老奴們憶想的當年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據說當年,我可是北漠的傳奇,府裡的張媽說比起我戍邊時那些勇退強鄰的戰績毫不遜色。
我的母親是北漠第一美人,容顏教當時三千後宮佳麗自慚形穢,父親儒雅俊俏,風采飄逸,真真迷煞嬌顏無數。
張媽說我一出生就差點夭折——接生婆大概從沒見過我這等俏麗的嬰孩,激動之中差點忘了剪臍帶。
滿月的時候,慕我名而來的賓朋當真踏爛了蕭府大門高高的門檻。
父親的至交好友,御史大夫莫名見了襁褓中的我,當場脫口一句:“男娃……,造孽啊。”
於是,我便多了個小名——“造孽”。
只是,時過境遷,誰能料想到曾讓京城無數男娃女娃追得滿街跑的造孽公子長大了會是……這般叫人失望。
玄黑的祥雲龍紋錦緞塑身長袍,一道挺拔的身影映在銅鏡裡。
“不知陛下駕臨,臣知罪。”剛要俯身低頭叩禮,當今便堪堪將我扶住。
“不必多禮,蕭卿。”低啞的聲音輕快而溫潤,似乎心情極佳。
也是,剷除了我這個手握重兵的大司馬,他便是真正的高枕無憂了,心情自然好到了極致。
“臣本就戴罪之身,怎敢再冒這不敬之罪。”不著痕跡的推開當今緊握我手臂的五指,我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
月明也是,陛下駕臨也不提醒我一聲,就這麼悄悄的溜了。
“你!定要如此麼?蕭……”
“陛下,罪臣……罪不可恕。”我擡眼,平靜的注視著他沉靜凌厲的眼神,“陛下莫要妄自徇私,將臣法辦了纔好。”
不知爲甚,當今方纔還容光煥發的面色突然陰測測的,教我這久經沙場之人心裡都不免起毛。
“既然你定要這般生疏,朕也就公事公辦了。”挑了挑劍眉,薄脣噙著一抹冷冷的嘲笑,當今銳利的目光卻漸漸柔和了下來:“你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說說吧,既然知道,爲甚還明知故犯?”
“……”發愁的瞧著聖君悠閒的品著月明本是給我準備的茶點,罪都犯下了,現在來問我緣由,似乎太遲了些。
“朕在等你回答,蕭卿。”“咯”的一聲,茶杯輕叩桌案,我下意識的擡眼望了望面前盛氣凌人的君王,見他平靜的面容上一雙狹長的鷹目深不見底。
“呃,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我認命的再次趴伏在地,眼前只見金絲銀線秀制的龍紋高筒長靴輕拍著地面,頭頂上一陣靜默。
“所以,你結黨營私,貪污軍餉,至萬千將士於不顧?”突然一聲低喝,當今拍案而起,在我面前來回踱步,“別仗著自己跟朕的關係就胡來!”
我默然閉上眼,不想去看他此刻怒氣衝衝的樣子,一抹自嘲不僅自覺的浮上嘴角。
此刻,多可笑。
“你知不知道今日早朝衆臣齊奏要朕如何處置你?”腳步在我面前停下,即便俯著身,仍能感受到頭頂冷冷的刀鋒似的眼神。
“臣,不知。”我淡到。朝臣們算個屁,他們說話頂個啥?整個北漠王朝只你一人說了算,
你是王法,我怕……或不怕有意義麼?
“還真是不知死活。”頭頂上傳來一句咬牙切齒的低咒,片刻後冷冷的聲音道:“朕念你十年戍邊,征戰沙場,爲北漠立下汗馬功勞,姑且饒你一死。”
“謝皇上不殺之恩。”十年戍邊,征戰沙場,我以爲世人都忘光了,原來也還有人記得。
“……削你大司馬一職,蕭氏一門其他爲官爲將者盡數貶爲庶民,逐出京師,不奉詔不得踏入京師半步。徹抄蕭府,貪贓銀兩收繳國庫。”
“謝……陛下。”我將頭壓得更低。
“起來吧,蕭卿。”有力的手掌握著我的手臂,將我拉了起來:“但願你經後安分守己,莫要再做……錯事。”
“是,謹遵陛下訓誡。”扯起一抹淡淡笑意,我轉身看了看殿外,禁軍不知何時已經撤離,他們一走,這偏殿還真是空寂。
“陛下,罪臣是否可以出殿離宮了?”被囚了月餘,著實難受,皇宮這氛圍真讓人永生不忘。受教了。
當今遲凝了凝眉,遲疑了片刻:“你去吧。”
得了赦令,我當然一刻不想多留,在就要跨出殿門之時,當今冷漠地不含絲毫情感的低道:“安安穩穩做你一輩子的定國公吧,國家大事從此與你無關,舅舅。”
所謂樹倒猢猻散大約指的就是眼下我的境遇吧。
這家抄得還真徹底。
眼前蕭索敗落的府邸,說出去只怕誰都不會相信這是北漠開國一百二十載以來的第一大世家——蕭府。
硃紅大門依舊如昔,只是……唉。
推門而入,前庭院落裡盡是枯木殘枝,原本怒放的幾樹寒梅竟也斷枝斷莖的,想來是不久前禁軍抄家所爲。
“爺,您回來了。”一聲激動地呼喊,張媽等幾個僕從不知從哪裡衝了出來。
“你們還在?我以爲沒人了呢。”擡眼掃視四周,前院的積雪已經被掃除,門廳也頗爲乾淨,似有人洗刷過。
“爺,我們不走,奴才們要伺候您一輩子。”總管王勤抹了抹淚,道。
伺候我一輩子?
這種話我可不愛聽。
曾經有人還發誓要做我一生的知己,到頭來還不是自食其言。不過,當時大家好像都喝醉了,也許,喝醉時的誓言不能稱之爲誓言。太久前的事,還是不記得爲妙。
纔想好言規勸他們早日收拾包袱離去,怎奈一羣僕衆滿含熱淚的望著我,一副與我同甘共苦的忠義,到嘴邊話就這麼生生被逼了回去。
也好,真剩就我一人的話,只怕真要餓死在這蕭府裡的。
“王勤,我要去祠堂。”望了眼空蕩的偌大府邸,我淡道。
蕭家的列祖列宗見到蕭府今日的敗落,怕是黃泉之下也不得安生。我,真是不折不扣的不肖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