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前塵。
當今懲處我閉門思過半月。半月,大半的時間我都用來倒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越是倒騰越不是滋味。所幸臨著思過期將過的時候,能幡然頓悟。
一直困著我的不是是非榮辱,亦不是忠孝情義,是我自己而已。念著那些註定兌現不了的諾言,搏命似的糾纏,盡忠盡義盡情,被棄被蒙被傷,傷心傷情乃至傷命,有誰可怨?人只在我面前扔了根繩,是我犯傻將自個兒捆了個死緊。
想起那晚壽宴上,聖駕面前我自虐似的自暴自棄,其實比舞一輪劍取寵更丟人,當真傻透了。
萬幸,當今沒治我個大罪,我悲憤之餘也沒真的自絕。若不然,到了地下,真的誰也對不起。
回首已過的半生,對誰都可以交代,唯獨對自己不可以。
那一日,大明殿上,人用冷酷宣告不再需要我,走了十幾年的一條路突然到了盡頭,可我仍選擇堅持,固守,不去看那已經擺在面前的另一條道。因爲,還有所期待。
嚐盡苦頭方知了卻前塵,重新活過對人對己早就是最好的選擇。
今兒一早,王勤送早膳的時候,順道遞上了雍王的帖子。
他約我三日之後在滄華樓一聚,若是在半個月前我定是會赴約的,只是今時今日,已然沒有那個必要。
最初應承他的邀請,與他結交只是想探探他的底,看他風雅雍容之下是怎樣的心思。現在既已決定重新來過,那不該碰的事便不應再碰。
放棄一些東西之後,人果然可以變得輕快愜意。能看透,不再揹著那些磨人的記憶一直走下去,實屬慶幸。
站在水榭廊裡,看輕風吹皺一池碧水,暖融融的日光灑上萬道金鱗,美景當真不勝收。
捏了把魚食在手裡,往近腳邊的水裡撒了點,頓時水下錦鯉活躍起來,嘩嘩的甩動尾巴,有幾尾乾脆張了圓嘴浮出水面來,那樣子倒有幾分像巢裡餓極了待哺的雛鳥。
又撒了些魚食,水面翻騰的更厲害,不斷地有三五尾魚從別處游來,不多時我腳邊便滿是花色魚身翻滾,一手下去抓個幾尾不成問題。
瞧它們滾成一團,上下穿梭格外靈活,我方察覺比起前些日子圓鼓鼓的肥樣,眼下真是“清瘦”多了,也難怪近來一直聽不到王勤那些能不能吃的叨唸。
這魚果然還是瘦一點好。
此刻正是初夏,日光暖和,涼風習習,我餵了約莫半刻鐘的魚,覺得有些懶,便回水榭的臥榻上躺了會兒,本來只是想小閉個眼,沒料得真的睡著了,很熟。醒來的時候轉眼看四周都不怎麼敢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尤其是透窗看到廊裡背身站著的那個人影。
我躺在榻上沒起,直愣愣的瞧著那虎背熊腰的男子,他負手而立,衣袍隨風,面朝湖水凝望。
我在心裡糾結,府裡的防衛真的太弱,單憑那區區十幾個護衛果然難保家宅安寧。要不乾脆將這宅子變賣了,重新置辦個小一點的宅子?
“公卿,你醒了?睡得可好?”李不讓轉身,笑著自廊裡走進我小憩的房裡。
由著他一聲問,我越發覺得不像在自己家裡了。動了動嘴,卻不知該先跟他招呼還是問他在別人府裡作甚。
他頗爲自然地在我對面的椅裡坐下,道:“我來了好一會了,見你睡得很沉,便沒做打攪。”
這不是重點……不,這是重點。近在咫尺,無聲無息的多了個人,他若是不懷好意,我豈不危險?警覺大不如前哪。
“李相,你怎麼進來的?我記得有叫王勤謝客。”自榻上起來,幾下穿了外袍,我道。
李不讓看我,似在發愣,半響,閃著眼神道:“公卿何必明知故問。”
那麼果然是越牆進來的。這大白天的他也不怕外一教人看著了,丟臉。
那種手段潛進來,定然是閒晃來了,正巧我也無聊的緊,他來作陪,何樂而不爲?
“公卿,你真一點都不惱麼?本相私闖民宅……”
我心道,既擔心我惱,爬牆的時候怎就不三思?人都進來多時了,這倒忐忑起來了。況且,我沒追究,你自首作甚?
不過爲杜絕以後再出現這狀況,有些話趁早說了好:“李相,我希望下次你還是走尋常道進蕭府。”
李不讓十分愉快的點頭應下了,好像得了多大的恩惠似的,搞得我有些不自在。
眼下正是草木繁花正盛時節,中庭這大園子雖不似別家官邸園子修整的精緻,但該除的雜草王勤還是差人除了,就是繁盛花木長得恣意,沒剪型。王勤爲這不知嘀咕過多少次,總覺得愧對了此園,我倒看眼下景緻更順眼。
隨意在園子裡走了走,說些有名的話本,各地奇聞,甚是愉悅。只是李不讓後來竟談起了音律,我對此不是很通,對他說的什麼“七聲配以十二律,可得十二宮、七十二調,共爲八十四宮調”聽得是一頭霧水,可他侃侃而談,意猶不盡,我不好打斷,只能默聲由他說。心下不免嘀咕,他這粗糙的模樣原來竟通曉音律,真是人不可貌相。不知他吹奏的《平沙落雁》是哪種境界,改日尋得機會定要聽上一聽。
幾道小徑一拐,進了座涼亭坐下。
一路他公卿長公卿短,聽得我有些厭,便對他說以後就不用敬稱了。他愣了愣,一喜,喚了我名諱——廣隸。其實,我以爲他會稱呼我“蕭兄”來著。
這麼叫了幾聲,他叫熟口了,我還沒聽順耳,想要反悔,思來想去覺得這彆扭還是彆扭在心裡的好,名字總歸是給人喚的,往後得習慣被更多人直呼纔是。
李不讓笑著道他都直呼我名了,我便也不該李相李相的稱他,這樣不妥。
我不覺哪裡不妥,可他堅持,那麼我就稱他“李兄”,人前人後都是。
他似乎對此有些不滿,不滿也沒用,誰教他名諱如此怪異,我相信大多數人不會想直呼其名的。
他擰著眉,看似頗爲糾結,許久,眉一展,道:“廣隸,你可稱呼我‘易捷’。”
“‘易捷’?”我訝然。
“正是。”他點著頭,正色道:“‘易捷’是我小名。”
我暗忖,‘易捷’更像大名,‘不讓’倒像小名,不知李甘老將軍當時怎麼想得,給起顛倒了。
李不讓滿含期待的瞅著我,我想了片刻道:“還是稱你‘李兄’吧,叫‘易捷’我會反應不過來正跟誰說話。”
李不讓聽了,有些蔫。
王勤提著壺茶悶頭從亭前小道上過的時候,李不讓還蔫著。
說了多些話話,當真有點口乾,便衝著王勤背影喚。他頭也不回的回我:莫打攪他,他正要給他爺,也就是我送茶水到水榭。
說完,又走前幾步,忽一轉身,折回涼亭來。
看到涼亭裡還坐了個李不讓的時候,王勤眼都要瞪出來了。愣了好久,方結結巴巴地說人不是他放進來的,也肯定不會是其他下人放進來的,因爲他有叮囑過。
李不讓笑著喝了口茶問,那他是怎麼進來的。
王勤一跺腳,朝前庭去了,沒走幾步便呼喝上。蕭府的護衛少不得挨一通罵,得很長一段時間沒好日子過了。
“王總管是個難得的好總管。”李不讓瞧著王勤遠去的背影道:“忠誠,能幹,還很有趣。”
我啜了口茶,道:“你若讓他有趣,他會讓你無趣。”
“怎講?”李不讓挑了挑眉。
“蕭府大門由他把守,他可以不讓誰進。”
我低頭再啜一口茶,擡眼就見李不讓笑意僵了,淡了,凝眉片刻只聽他道:“那我該先把他的馬屁拍好了,日後我進來方便,不想讓別人進來也方便。”
“李兄,你比王勤有趣多了。”
李不讓乾笑,笑了片刻道能教我覺得有趣,他甚感榮幸,又道其實他有件不怎麼有趣的事想說與我聽。
他面上笑意未退,可眼裡已是正色,見我凝神,他道,前幾日南唐遣使來國書,上曰南唐王深感北漠皇帝乃雄主,治國有方,國力雄厚,南唐甘願俯首稱臣,年年進貢,永世交好。
“這是好事。”我淡道。
李不讓點頭,卻鬱郁:“看著是挺好的事,不過我早朝時向陛下稟奏,被痛罵了一頓。”
手不自主的滯了滯。
“南唐王在國書裡還請求兩國結秦晉之好,若陛下允許將擇日遣使隆重朝拜。”李不讓接著道,“這事確實甚爲美好,美好得……教人不敢相信。”
我看著杯中漂浮的茶葉,半響道:“你既有疑慮,當殿說清了便是。”
李不讓無奈搖頭:“陛下沒給我機會,斷了我稟奏便是一陣雷霆之怒。不過,也不是我一人遭殃,這些日子人人觸龍威,人人不好過。”
我默然不語,他瞥了我一眼,探問道:“你怎麼看此事?”
“朝政大事,我不妄議。”沉默片刻,我淡笑道。
李不讓凝視我半響,舒了口氣……也許是嘆了口氣,嘴角無奈的撇了撇,起身踱出涼亭,饒著棵松柏踱了一圈,沉默了片刻,道:“廣隸,今日進你府,此刻之前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廢話,遮掩來著。我來,只爲看看你可好。”
我淡然不語。
他深鎖了劍眉,道:“你已經摔過兩次破罐了,一次勝一次重。”
“那你瞧我現在好不好?”我輕笑。
他緊盯著我許久,眉峰不舒,“看著像是好,不過,難保沒個第三回。莫忘了,你前次答應我不亂來的時候看著也是好的。”
……
“廣隸,人經不起沒個輕重的折騰。”李不讓看著我,頗爲凝重。
見我仍是淡然不語,他突然急道:“你怎麼就不懂待自己好……”
我伸手倒了杯茶,笑著朝他敬了敬,他沉吟片刻,嘆了口氣,……也許是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