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做了個夢。舊夢。
夢裡一切都模糊。蒼白的模糊。
細細飛舞的不知是梨花,梅花,還是雪花。一個輪廓不清的孩童,揹著誰……視野太窄,只看得見那人腰下,衣袂隨風(fēng)。孩童在說著些什麼,然後,猛得轉(zhuǎn)身,遞出手去,又說了什麼。那人遲疑,緩緩地伸出手,俯下身……
正要凝神看清那兩人面貌,朕就醒了。
每回都是如此。
一直以來朕很少有夢,即便夢了來來回回也總是那麼幾個。
與夢糾纏,便是庸人自擾。
可朕每回夢醒都有一種錯覺,不完整的錯覺。
夢不完整,朕亦不完整。
丑時三刻,離早朝尚早。朕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卻毫無睏意。
許是他要回京,朕心緒難平。
大司馬蕭廣隸——朕的親舅舅,戍邊十載,掌權(quán)多年,教朕召回朝,今日早朝大明殿覲見。
此人,朕非除不可。
朕對他再熟悉不過,他的那些傳聞,即便十年遠在邊關(guān),京城裡也不曾消停過。從幼年開始的聰穎拔萃,一直到如今的威名赫赫,饒是朕身居深宮,耳朵裡也長了層厚厚的繭子。
譭譽自古相隨,他自然也不例外。剛親政,便有人在朕面前吹風(fēng),偷偷摸摸的,爲(wèi)數(shù)不少。朕冷笑,便不再有人嚼舌,耳裡聽得就都是他的好。
好過頭了,容易教人厭煩,不痛快。
對他萌生這般情緒,朕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因什麼事。
也許是御史大夫?qū)λκ捪嗍⒆摬幌мo令。北漠最嚴苛的眼光最嚴謹?shù)淖臁k蘼犞?dāng)真不舒坦。
也或許是母后多年含沙射影的提點不知覺間已經(jīng)在朕心裡生了根。
功高震主,於君是害。
外戚專權(quán),於國是禍。
母后之言,不論是否私心,道理上卻是半點不假。
此人,朕非除不可。
熟悉他,是自旁人口中。沒有親眼見證那個人,那些事。
很怪異,一個懸在心裡多年,算計了多年的人,似乎對他了如指掌,卻又陌生的連長相都不知道。
幼時朕應(yīng)該見過他吧。
只是年歲太久,記憶太模糊。
大明殿上朕將他看得清楚。
戎裝束身,挺拔從容,一雙鳳目平靜但惑人。
北漠的屏障,文武智勇之外,如此的出挑。
可最教朕驚訝的卻是那份沉靜淡定,他揹負了人人豔羨的盛名,竟會是這般的淡泊。
是真的淡泊名利還是不待見擁有的,想要更好的?
他果然留不得。
朕等著莫言上摺子。
這是四年前就布好的局,朕相信莫言不會教朕失望。
從沒猶豫過對蕭家的大動手,即便那是母妃孃家,蕭相一生忠烈,他更是北漠對外一柄利刃。
那又如何。朕完全沒有母妃的記憶,沒了蕭相有李相,利刃……也可以再尋。北漠人才濟濟,脫了蕭家更好。
見過他,這決心更堅如磐石。
莫言足足讓朕等了兩個月,看著他終於遞上的摺子,朕冷笑,言辭夠婉轉(zhuǎn)的。這便是既要做娼婦,又要立牌坊。甚好,這樣的人有念,有念便是易掌控,不像朕那舅舅,讓人難以摸到弱處。
殿上死一般的靜,朕登基七年,還從沒體會過這等壓抑靜默。
平時總是咋呼的一干朝臣,嘴閉得跟河蚌似的,連反蕭黨也不例外。
無怪,形勢不明,誰也不敢亂講話。
朕俯視著朝堂,確切來說朕只瞧兩個人。
木著臉的莫言,他奏完了便一言不發(fā),眼直直的看著前方,朕敢說他什麼也看不進眼裡。
而朕的大司馬,他只是猛盯著莫言,面色如霜。轉(zhuǎn)回頭直視朕,一瞬間犀利的目光教朕心悸。只是一瞬而已,從犀利到沉重到冷淡。
朕等著他辯解、喊冤、反抗,朕好整以暇。
他開口了,卻只是三個字“臣知罪”。
他——俯首認罪,那樣的乾脆。
再擡首,朕在他眼裡,看到了絕望。
朕很驚訝,也不明白,不懂。
爲(wèi)什麼他不爲(wèi)自己,爲(wèi)蕭家說些什麼,一句也不說。
朕或許對他一點都不熟悉。
囚他在宮裡一個月。
一個月裡朝堂鬧翻了天,反蕭黨叫囂的甚爲(wèi)厲害,這本是朕最想看到的,現(xiàn)在卻煩悶得緊。
李不讓等幾個臣子上摺子爲(wèi)他求情,朕瞧著也煩。
更煩一件事——對他,是留,是殺?
本已下定的決心搖晃的厲害,幾次在偏宮外看他躺在軟榻上一副等死的無所謂,朕更悶得慌。
罷了,饒他一命又如何。
他在蕭府裡,見了什麼人,做了哪些事,自有暗衛(wèi)來稟。
幾日後,朕覺得必須給些警告,尤其對李不讓、莫言。那兩人一個自恃抄辦了蕭府,常常藉口公幹登門,一個掉了魂似的在蕭府外偷窺,這成何體統(tǒng)!
也必須警告他,教他謹記了自己的戴罪之身,謹記著朕能饒他便能殺他。
特赦狀遺失恰是機會,將他投下獄關(guān)個幾日,給幾人一點教訓(xùn),望他們?nèi)蔗嵊兴諗俊?
哪知李不讓居然求起情來,他竟不明白朕之用意?這宰相真是白當(dāng)了。他越求朕越是不放人,想看看什麼時候他能醒悟。出人意料,他一直沒回過神,自他焦急的眼裡,朕看到一句話——關(guān)心則亂。
朕的舅舅還真是不簡單,落魄了也能扯上宰相和朕日後的大司馬。
他爲(wèi)魚肉,朕乃刀俎,結(jié)果已定。朕只是想知道他這棵被砍光了枝葉的大樹,剩了根乾兒,還能怎麼招風(fēng)。
放他出獄的那晚,朕又做夢了。還是舊夢。
夢裡有人在哭,隱忍的啜泣聲,模模糊糊的。不知爲(wèi)甚,這一回,朕聽了心竟然抽搐起來。朕會心痛?當(dāng)真笑話。尋著聲去,啜泣漸漸清晰,是稚嫩的童音……想找出來,看看是誰總?cè)腚迚簦蘼晠s突然停止了。朕很著急,控制不住的闖入一間又一間房,遍尋不到,卻聽身後一聲輕嘆——“乖,莫哭。”回身,就見一道模糊的身影,擁了孩童。可任朕如何奔走,那人永遠只是個背影。
最近夢多了。
總是那個孩童,那道影。
除夕之宴,朕思慮了多時,決定還是邀他。
不是要打壓他麼?又何故多此一舉。匪夷所思。也許是想看看他能給朕掀起什麼樣的驚喜。
李平卻回稟他病了,風(fēng)寒,嘔血。
他不想來便罷了,裝病裝到嘔血,給誰看?是不是太矯情了?
朕帶著太醫(yī)去見他,倒要看看他準備怎麼圓這個謊。
氣血不順,血阻心肺,舊疾纏身,原來他真病了。可是,何故又在朕面前裝沒病?想激起朕的悔意?他不會如此天真。
朕終究捉摸不透他。
在他的寢房裡,面對那樣的他,朕不自覺地說了些不該說的話,當(dāng)真匪夷所思。
既是不該說的話,他便必須忘記,臨走時朕命令。
回到宮裡,柳如煙請見,回稟特赦狀一案的近況。
朕並不期待此事他能有什麼作爲(wèi),正是不想太早打草驚蛇,朕纔沒將此案交由京兆尹或大理寺。柳如煙任職御史臺,查案斷是個外行,有他這叢煙霧頂著,朕不怕真兇不露尾巴。
可聽他一番稟告,朕不由得凝了眉,問他是誰在身後指點,他吞吞吐吐的道了實話。
朕的舅舅當(dāng)真不安分。
召他入宮,是要警告他莫再插手此案,免得壞了朕大事,可他竟以爲(wèi)朕便是特赦狀一案的幕後主使。
真是天大的笑話。
眼下朕若是想對他下手,何必如此拐彎抹角,一道聖旨直接要了他命,誰人敢有異議?
不過,也由著這事朕知道了在他心裡朕是個卑劣之人。
這教朕如何不怒!
區(qū)區(qū)一個臣子而已!
那血玉五爪雙龍定是父皇賜給他的,本來沒想要它,可朕瞧他有意無意總摸著,想來是心頭之物,意義非凡,便決定奪了它。
見他滿眼的失望,淡淡的傷感,朕頓覺一股快意。
事後方驚覺九五之尊怎麼如此幼稚。
朕知道一些事情不同了。
暗示過朝臣不得私見他,可總有人不管不顧。李不讓莫言提醒了幾次都不甚有用,連帶著柳如煙雍王亦與他過往頻頻。
朕也許真的不該留著他。
聖旨擬了又擬,卻總也不遂意,當(dāng)初的煩悶又堵在了心上。
暗衛(wèi)的密報仍是一日一日的呈上來,朕卻不想再看。
蕭府的護衛(wèi)覲見,連求帶闖,跪到朕面前結(jié)結(jié)巴巴的懇求朕賜太醫(yī)。
直覺想到的是他舊疾又發(fā)了。
太醫(yī)先行,朕火急火燎的趕到蕭府,卻見他安然無恙。有事的是莫言。
怒火陡然騰生。
對朕的質(zhì)問,他平靜的道莫言是自戕。
朕聽了更是火冒,連自己也不知怎會有這麼大的怒氣。
可最教朕亂了方寸的是他那僭越放肆的一抱。
朕能留他到何時?
那個哭泣的孩童又在朕的夢裡出現(xiàn),這回除了心痛,朕還感受到了一抹暖意,一雙手臂帶來的安心。
什麼時候開始,蕭廣隸這三字聽來如此的心煩心亂,比他在邊關(guān)之時更教朕不得安寧。
一個留不得的人,朕又在猶豫些什麼。
記得那日鳳雛宮母后留雍王用膳,席間雍王指著一罈花雕感嘆,酒中聖品,名符其實,聞著勾心,嚐了鎖魂,故沒個丟心失魂的準備,莫要沾惹。
母后笑他是否心裡又裝了什麼人,借酒抒情來了。
他笑,美人如花,男人才似酒。
花雕,十之八九的男人難以抗拒,如李不讓,如莫言。
那麼,朕呢?
能否做那十之八九的例外?
清明節(jié),朕正吃著寒食,暗衛(wèi)來報,蕭府翻騰了,李不讓抱著喪了知覺的他一路自疊翠山飛奔下來。
朕領(lǐng)著太醫(yī)院駕臨的時候,幾個郎中正圍在他牀邊,李不讓也在,渾身溼得跟水裡撈起來一般。
除了太醫(yī)朕將一干人等都攆了出去,坐在牀邊,看著太醫(yī)診治。
昏睡的他跟平日裡不太一樣,褪去了淡漠無慾,緊蹙著眉的樣子更像個活生生的人。
也不知道蕭府的下人是怎麼伺候的,頭髮溼了也不給擦乾,褻衣粘在身上也不重新?lián)Q過。
他身上有傷,其實朕一點都不需訝異的,可親眼見著,卻是另一回事。那些或新或舊的疤痕,那道觸目的傷,教朕不由得瞇了眼。
那是忠誠的證明,朕不得不承認。
他反反覆覆在說著什麼,湊近了才聽清楚——爲(wèi)什麼。
這一刻,他教朕心痛難當(dāng)。
朕一直以爲(wèi)自己是掌控著全局的那個人。
要蕭家敗落,蕭家便一夕敗落。
要他身敗名裂,他轉(zhuǎn)瞬便遭世人唾罵。
要他初一死,他絕活不過十五。應(yīng)該是如此。
可是,如果那時他不是束手就擒,而是奮起反抗,朕是否仍能輕易得手,北漠的江山是否一如眼下固若金湯!
朕要他死……朕真的還會要他死麼?
像花雕一樣的男人,莫要招惹,惹了便戒不掉。李不讓是,莫言是,朕……也是。
朕也許早就知道,只不過一直在自欺欺人。
那日一念之仁不殺他,註定了日後再要動手,已是不可能。
太后的壽辰,朕一股憤懣,一句戲謔,換得他決然自棄。
有些人可打可殺可含冤受屈,就是不可辱。
朕犯了他的忌,卻也聽到了些從不曾聽過的從前。
朕想知道他還隱忍了什麼,他卻守口如瓶了。
逼他,只換來句求死質(zhì)問——爲(wèi)什麼不殺了他。
他要的答案,朕給不了。
只是他的生死,由朕定奪。一如蕭家人的生死,亦由朕定奪。
遣他回府閉門思過,朕在他臉上又看到了淡然,只是那淡然與初回京之時大明殿上的沉靜已是如此不同。
半月思過之後,他是否可以再尋回從前的自己,不再輕言生死?或者,朕該如何才能見到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蕭廣隸?
那些曾經(jīng)的舊夢,紛沓而至。
從來沒一夜將它們夢個遍,這是第一回。
第一回,隨著那孩童的成長而夢。
第一回,那孩童的輪廓清晰可辨。
朕已不記得自己年少時的樣子,但朕知道那孩童就是朕。
只是,那道影,依然模糊。
究竟是誰,陪伴了朕的少小時光?
一夜不得安生。
因人還是因夢?
因誰而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