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得知太后壽宴將近,還沒來得及做準備宮裡便來人了。
王勤領了命便匆匆離去,我看了看手中明黃色的錦帛,很擔心他在府裡找不出件像樣的東西作壽禮。
皇上興師動衆,太后壽辰居然特意下了道聖旨給我,旨曰太后多年不曾見我,對本公甚爲掛念,她的壽宴要我一定不能缺席。
我領旨謝恩,心裡想說的只有一句話:怎能如此強迫人?
我跟太后根本不熟識,她念我作甚?
姐姐去的早,先帝的隆恩庇佑她只享了短短五年。那時當今不過剛滿三歲,先帝憐他年幼失母,便將他過繼給了沒誕下皇子的明月宮月妃,也就是現在的太后。
“龍舌果”一事可窺得當今孝心不淺,可惜姐姐命薄福薄,等不到母儀天下,等不到盡享天倫。
再細細想來,其實蕭氏這麼一大家子,也沒出過幾個長壽之人。
到了太后壽辰之日,王勤終於手捧大禮盒向我覆命來了。
我打開看,是柄玉如意,翠綠溫潤的上等玉質,上鑲寶石瑪瑙。我問他從哪裡弄來這麼個價值不菲的寶貝,王勤垂了頭好半響告訴我這如意是我孃的嫁妝。
早該猜到蕭府上下若哪裡還能找出些貴重之物,除了當日沒被搜翻過的爹孃寢房,不作它想。
當日皇上御旨查抄蕭府,卻獨獨維護了爹孃住所不遭此劫,我不知道他是念及長輩親情或是感懷爹一生忠烈纔有此法外施恩,正如我不明白他既削了我官職,爲何不做得徹底些連同爵位一起剝奪了,攆我出京……還是說,我只要有口氣在,他便難消心中疑慮?那麼,何不更乾脆徹底些。
今日太后做壽,又何故定要我這廢臣前往,不嫌掃興麼?
再瞧一眼那玉如意,我問王勤還有沒有可以換的東西,王勤將爹孃房裡那些擺得上臺面的珍物一一向我道來,不是嫁妝便是兩人互贈的情物,算來算去也只有這玉如意合適,只能忍痛割愛了。
午後,瞞著一干僕從在中庭竹林裡練劍。練了個把時辰,渾身冒汗,但覺不到盡興。不知是否太久沒有一拼全力仗劍一回,總覺得渾身氣散怎麼提也聚不到一塊,勉強斂氣的結果便是胸痛,丹田也隱隱不舒服。
折騰了一番,歸劍入鞘,作罷。
踏上水榭,才掬了把池水洗了臉,擡頭便見王勤拎著衣襬向我跑來。近前,他稟道:宮裡差轎子來接本公了。
我瞄了眼庭中日晷,申時剛到,距太后壽宴還有兩個時辰。
王勤領著一干僕從進我寢房,人手一套衣裝捧著,我瞧他抖開了這件又去比劃那件,左右拿不定注意的爲難,暗笑多大點事有必要如此傷神?便隨手披了件衣袍上身。
待他終於選到了中意的,笑著捧了件寬袖大擺的淡色綢袍轉身,我已經自行穿戴好。他大概瞧本公身上的玄黑窄袖塑身錦袍不甚滿意,就像我不待見那綢子衫一樣,遺憾的嘆了口氣。
出府,一眼便見轎伕侍衛標槍似的圍在轎子四周,我暗歎當今說他見不得我與朝臣混在一起,他自己又何故幾次三番這般隆重對待。
御花園外落了轎,內侍即刻迎了上來看似等我已久了。隨他進圓,我料想皇上召見我不是在哪個亭子裡便是在某個繁花似錦的歇腳雅舍裡。
所以,在內侍引著我差不多橫穿了御花園,於一處幽靜偏殿前止步時我有些納悶。待看清了殿檐下飛舞的三個大字,我的心境又豈是驚愕兩字能形容得來。
清泉宮。
若記得沒錯,此乃沐浴之地。
內侍早側了身躬在一旁給我讓出了道,我沉默片刻:“皇上正沐浴,本公就在外邊候著?!?
才轉了個身,便聽身後一聲:“公卿,陛下有請?!笔腔噬腺N身內宦,李平。
隨他進殿,一路所見宮婢個個衣衫輕飄,容貌姣好……越往裡走越覺不自在。
過了幾道門,轉進內殿,我瞧裡面七八個宮婢垂首靜候著,軟榻,桌椅,小幾……一應俱全,香爐裡點了龍涎香,是個小憩的好地。
可,不見皇上。
正詫異,卻聽殿內突然響起一陣嘩啦水聲。尋著望去,只聽那聲音來自內殿深處紗幔之後。
我看了眼李平,他朝我微一頷首,對著那紗幔作了個“請”的手勢。
……
越靠近水聲越大,我擰著眉站在紗帳前,走近了方隱約瞧見裡面人影晃動——絕非一條人影。
“臣蕭廣隸覲見,吾皇萬歲?!蔽依事暤?。
裡面水聲一滯,又起,片刻傳來聲“蕭卿,進來吧?!鳖H爲懶散,但絕對是當今的聲音,我聽著渾身不自在。
看皇上洗澡肯定不是什麼美事,外一再瞧見什麼不該瞧的,就更教人尷尬了。我想還是不進去的好。
主意打定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紗幔掀了,四個貌美宮娥魚貫走出,一一朝我道了萬福,踩著碎步退出了內殿。
“蕭卿,怎麼還不進來?!碑斀竦穆曇翥紤醒e染了幾分戲謔,我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走進紗帳之後。
進去才知道,這洗浴間竟比外間大得多,浴池地面全是漢白玉砌成,池邊上龍頭不斷向池子裡噴著熱水,池面水汽氤氳。當今正背對我,靠著池壁泡在池子裡。
“臣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垂眼盯著地面。
“平生吧?!?
我默然起身,一擡眼,當今正巧“譁”的一聲自池子裡轉身站起。
水珠順著他□□的肌理一道道滑落,幾縷長髮粘在胸前……
“蕭卿,你在看什麼?”當今輕笑道,“這般直視龍體可是大不敬?!?
我轉了眼,心道我真的一點不想看。
不過,九五之尊竟然也有副練家子的體魄,咳……教人很意外。
本以爲當今起身是準備更衣了,哪知他站了片刻又泡進了池子裡,舒展著四肢悠閒地往自己身上抄著水。
又過了半刻鐘,仍不見他有起身的念想,我躬身道:“皇上,臣到外面候著。”
“不,你就在這呆著,朕有話問你?!彼[了瞇眼,斷然絕了我心念。
不知道是什麼事非得在沐浴之時說。我默然垂眼立在池邊,等候發問。
眼下當今與往日裡有點不同,冷峻淡了,深沉亦淡了,噙著抹笑說話古怪,教人難以應對。不知是否沐浴時放鬆的緣故,總覺得他氣勢不似以往咄咄逼人。
“蕭卿近日似乎跟不少官兒打得火熱,朕聽聞登你門的都排起長隊了?”
早該知道,他宣我無非就是那麼幾件事兒。不期然的想起府中池子裡那些養肥了的錦鯉,分明不能吃,可王勤卻總是惦念著。而我,連錦鯉都不如,不肥也總教人惦念。
“皇上,臣也正爲此傷神?!蔽蚁屏讼蒲燮ぃ骋姰斀裾谜韵镜玫戎挛?,便接著道:“太醫院幾次興師動衆的在臣府裡來回,京師想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臣這棵樹哪怕倒在地上,枝葉落盡了,也有風想刮上一刮,看能否刮出點動靜來?!?
語畢,我等候聖裁,只願一番肺腑之言他能採納了,往後的日子大家都過得舒坦些。擡眼卻見當今凝了笑意,正瞇眼一言不發的看著我,許久他淡道:“如此,是朕的不慎,朕的不是了?!?
“臣不敢。”我忙請罪。
“罷了,朕今日召你本不是爲此事。”當今道。
我等著聆聽聖寓,他突然霍地自池子裡起身,我一驚,擡眼正見他裸著龍體毫不避諱的朝我過來。
我木著臉,看向別處。
他在我面前半步停下,沐浴的熱氣陣陣撲面而來,我忍了許久,道:“皇上,雖已是暖春,還請保重龍體,更衣吧?!?
靜了片刻,一聲輕嘆:“蕭卿,你擋著朕更衣了?!?
下意識回頭,才驚覺綢子內袍、錦緞外袍、發冠、腰帶、軟靴,當今一身行裝都整齊的擺放在我身後衣衫架上,我尷尬的側身退到一旁。
當今拎了內袍往身上一披,斜眼睨著我,我自若地迎著他目光良久,不知爲甚,漸漸地自若不起來了。
“皇上,臣請侍婢進來給您更衣?”
逮著時機剛要退出去,卻聽他又道:“朕有話與你說。”
我納悶,也鬱悶,到底是什麼難以啓齒的話叫他憋了這麼久。
沉吟片刻,當今沒開口,卻朝我走近一步,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
“蕭卿,再退就到外間了?!彼櫫税櫭?,不悅地踱至我跟前。
看了看身後紗帳,又瞧了瞧他衣衫不整的樣子,我挺直了身子。
每一回他這麼靠近,我就難以自持地想感嘆,幼小的身影彷彿仍是昨日,眼下身姿魁偉竟更勝於我。他的成長對我是彈指轉瞬,如此陌生。
沉默,當今突然伸手衝我胸前探來,我連驚訝都來不及,下意識地出手抵擋。
他皺眉,我呆愣,卻都沒收手。
“你緊張什麼?朕又不是要挖你的心。”他語氣不善道。
就算真是來挖我心的,我緊張也是沒用的。訕訕地垂了手,隨他想作甚。
他眼神一閃,手探在我胸上,我不自覺地抖了抖,迎上他平靜不見底的眼。
指尖從右胸一路下滑至左腹,用力的,準確的,我怔了怔。
“這傷什麼時候負的?”許久,他道。
我滯了片刻,瞥開眼,淡笑,“忘了”兩字纔到嘴邊,又聽他冷聲道:“朕要聽實話。”
……
“雁門大戰時留的?”隔了衣袍,他來回在傷疤上摸了又摸不知多少回,才罷手,凝著我的眼神卻越發鍥而不捨了。
我遲疑地頷首,當今一陣沉默。
“脫了衣服教朕看看。”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愕然呆愣,可他面色肅然執著,“皇上……”
當今不耐得擰眉,眼一凜,出手極快,我尚未反應,他便扯下了腰帶。
“臣……自己來!”擋開他亂扯的雙手,我急道。
外袍內袍一起褪到腰間,裸著半身,我深吸一口氣視線越過當今,落在牆上的浮雲飛龍上。
我一直在避免去看那道傷,沐浴更衣時總是下意識地迴避,可它終歸是存在的,猙獰,腐肉似的暗紅。
指尖再次觸胸,還是順著它滑下,只是不再用力,很輕的劃過。
“痛麼?”手指一滯,當今啞聲道。
“不痛?!蔽业馈?
“……那爲什麼發顫?”
他略一側身,擋住我凝牆的視線,在他刀削似的臉上我看不見任何情緒。
“陛下,痛的是記憶。”
面色一沉,眼更沉,他輕撫我胸腹的手僵了僵,收了回去。
隱忍多時,我終究還是忍不住想爲自己,爲蕭家爭上一爭。即便知道這麼一句話,對帝王來說根本微不足道。
“把衣服穿上,免得著涼。”當今道。
我便整理衣衫,他也自行更衣了,浴間裡除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再無其他。低頭束腰的時候,突然聞他低沉的聲音傳來:“你爲北漠守邊十年,十年外邦不越雷池半步,朕都記得?!?
我猛一擡頭,卻只見他背對著我,有條不紊地理著外袍,寬肩闊背,挺拔如昔。
……
十年,他說記得。
那麼十年之前呢?
……
“蕭卿,怎麼又搖頭又嘆息?”不悅地一聲探問。
我回神,但見當今面沉似水,淡然道:“臣方纔突然想到一句俗話——人不可太貪心。”
他顯然一愣,沉吟片刻道:“今日開始,朕允許你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