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裡烏漆抹黑, 陰寒陣陣,過道里火把跳動的火焰把人影拉得老長,投在地面牆上有幾分魑魅魍魎相互打架的陰森。
獄卒引著我直往裡走。去年我在這裡蹲過一回牢, 對此還留有印象。我記得前方再走過幾間牢房, 右轉一直走到頭, 最裡邊一間就是我曾蹲的那監牢了。
獄卒將我領到鐵欄前, 畢恭畢敬退下, 我朝四周看了看,分外熟悉。
天牢看守最森嚴的四間牢房之一,我曾經坐了兩天, 眼下正關著雍王。
這趟渾水本來我不該趟,只不過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 今天進宮已求得了當今的應允, 稍後去刑部大牢放一個人, 在那之前順道過來探視雍王。
雍王坐在靠牆砌的石頭牀上,囚衣替代了蟒袍, 手銬腳鐐鎖著手腳,腳鐐上栓著鐵鏈,鐵鏈釘死在牢房角落裡。
他正面無表情看著牢房中某一處失神,到了如斯地步,他依然是風雅不減。我在牢門外站了片刻, 他轉過頭來, 貌似纔看到我。
雍王瞧了我半晌, 斜飛的俊目忽而一凜, 再不是之前虛假的暖意, 真真實實的陰冷。“你來這裡做什麼?專程看本王失勢伏法,很得意麼?”
我沒搭話, 他漠然片刻,撇嘴冷笑:“還是說你到天牢是同我敘舊來了?蕭廣隸,本王對你從來沒好意,之前笑臉相迎都是裝的,接近你也是爲圖謀別的,這些應該你都知道了,那就該明白本王其實十分不見待你,巴著你死!”頓了頓,咬牙,“展初傲幾次失手,本王至今耿耿於懷。”
這些話想來他憋了很久,現在吐出來,似乎難以自持,頓了片刻,神色平靜了些,才又冷道:“你想不想知道本王爲什麼非置你於死地?”
我瞧著他眼中一抹厲色,淡淡道:“我更想知道王爺你風流才子,見識不凡,爲什麼想不開要謀反。”
雍王面色一沉,不語。
我接著道:“皇上治國有方,馭人有道,北漠民生富足,吏治清明,大好江山一片祥和。王爺該明白天時地利人和樣樣於你不利,更何況,王爺手中無兵可調,你的謀逆有幾分勝算自己最清楚。何必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拋了顯赫尊貴的身份做這種傻事?”
我剛說完,雍王便扯嘴笑,半晌不止。我皺眉,看他好一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面上卻始終掛著一抹譏諷。
“傻事?蕭廣隸,做傻事的是你吧!握著北漠幾十萬精銳兵馬,卻眼睜睜看著先祖創下的家業名聲毀於一旦,任由污水潑自己一身。”他嗤笑,復又冷聲道:“好個盡忠盡義的大忠臣!只可惜本王沒你這麼‘忠心耿耿’,能對架在脖子上的刀視而不見!你對你那外甥稱得上鞠躬盡瘁了,他是怎麼對你的?”噙著抹冷笑,他恨道,“你的下場尚且如此,楚凌天又怎會對我心存善念!”
我看著他滿臉的冷寒,默然片刻,道:“王爺,身在帝王家本就逃不開相互猜忌的命運。你若確無異心,皇上不會殘害手足。”
雍王遂冷笑:“要我一輩子在他控制之下活,本王寧願玉碎。本王身上淌的是皇家血脈,學不來公卿大人你的窩囊!”轉眼冷冷朝我一瞥,他又道:“楚凌天把你蕭氏一門弄到今天的地步,本王不信你真的不恨他,不後悔當初的束手待斃!”目光凌厲射來。
我迎著他的目光半晌,淡道:“當日我做這樣的決定,自然料到今日的結果。封侯拜相權傾朝野,歷代皆有如此權臣,可都盛不過三代。而我蕭家自開國以來,已歷時五代,也盛極五代,蕭廣隸沒有王爺的雄心,也擔負不起內亂的後果,只能由著家族順應天命。”
雍王此刻一臉漠然,始終掛在臉上的譏誚也散了,他面無表情的看我片刻,忽然開口,十分沉靜:“你知道本王看你哪裡最不順眼麼?本王最看不怪的就是你任何事情都驚不到的冷靜,任何東西不看在眼裡、自以爲看透一切的淡然。你在人前裝得無慾無求忠義可嘉,其實是知道自己要什麼都能得到,不屑一顧罷。”
我忍不住皺眉。
雍王嗤笑:“眼前的本王與你認識的雍王判若兩人,你是不是很不解?”他眼凜了凜,“本王心中也一直存著一個不解,今日就向公卿討教。本王不明白你如此窩囊,怎的人人對你死心塌地,當你是塊寶?……莫言,本王跟他那麼多年的交情,他去了趟邊關,回來對你要死要活,對我視爲不見!……本王哪裡不如你?”
他咄咄逼人的眼光睇來,我愣著,無言以對。
“本王殺你,實在有太多的理由。”斜眼朝我一瞥,他笑得教人十分不舒服:“自我派人潛入你府中拿走特赦狀,楚凌天沒有藉此斬了你,我就知道你會成爲他的軟肋。要說楚凌天若還有那麼點人情味,那點人情味都投在了你身上。我沒能把他拉下位,也沒有取得了你性命,看一看楚凌天痛不欲生的樣子,實在心有不甘!”
他自牙齒縫裡擠出那句心有不甘後,就只管拿眼冷冷瞪視著我,再不發一言。
眼前的雍王貨真價實,再沒摻半點假,他的每一句發自肺腑的真心話聽得我心中百味雜陳。
“塵埃已落定,王爺何必仍抱著諸多怨念自苦。”
雍王聞言,淡淡冷笑:“那你要我怎的?趴在楚凌天腳邊痛哭流涕大喊罪該萬死?”
我暗自嘆了口氣。
雍王風流風雅風采逼人,那般光彩之下,卻是殺機暗藏。兩張面孔,笑裡藏刀,他有他的迫不得已。
當今端坐金殿,君臨天下,要多少磨礪和危機才能蛻變成爲如今的心機重重,鐵腕冷峻。
我自己,小半生已過,也算起伏跌宕。
“王爺,每個人活得都不如別人看起來那樣順心如意。腳下千萬條路,你走了這條,今日便坦然接受結果罷。”我朝他拱了拱手,“我告辭了。”
轉身走過很長一段,聽到身後傳來雍王平淡的聲音:“聽你說了這麼多話,就這句還算像樣。本王,願賭服輸。”
我側過頭,見他站在鐵欄之後,昏暗跳動的火光裡白影高挑。我忽然憶起與他同遊明鏡湖那回,他自畫舫上下來,玉面含笑,摺扇輕搖,衣袂隨風。那樣的風雅飄逸真真實實存在過。
眼下如此,難免教人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