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湖邊, 一道身影魁偉挺拔,負手而立。
長髮束在腦後,不甚整齊, 風掀著他的武裝下襬輕輕地飄。
我站在他身後幾丈遠, 莫名地覺得此人甚爲熟悉, 可一時想不起是誰。
那人許是覺察到我的打擾, 緩緩側身, 嘴角噙著一道明朗的笑意。你可來了,我等了半天,以爲你來不了了, 他說。
我皺了皺眉,何時跟他作下過約定?
廣隸, 這個地方你可喜歡?他嘴邊的笑意擴到眼角, 深深望著我。
我看了眼四周, 天高雲淡,碧水映青山, 翠鳥枝頭鬧桃紅,楊柳扶清風,是個好地兒。
他又笑著說,我尋了好久才找到這處世外桃源,以後我們五湖四海走累了, 就回到這裡歇歇腳。是了, 還要搭幾間屋舍, 廣隸, 你覺得用木頭搭建好還是竹子好?
我看著他豪氣面色裡的一抹暖意, 直犯糊塗。
往後這裡就是我們的窩了,他說。看了眼四周, 轉眼又看我,朝我伸出手——來吧,廣隸,你不是已經答應我了麼?
我驀然想起自己真的答應跟他一起離開京師。看了眼他始終坦誠的微笑,我不由自主上前握住那隻手。
正要朝他笑一笑,李不讓面色突然凝住,我看到他的胸前利刃鋒芒寒光閃爍,一片絢麗的紅刺得眼睛如同被火灼燒。
我想說,李不讓,你別死。喉嚨裡像堵著炭火一樣,炙熱火燎。
一道身影,滿臉挾著寒氣無聲無息站在李不讓身後,面容冷峻,凌厲狹長的眼裡泛著冰涼的冷意。
他一臉的血沫,面無表情,脣角緩緩揚起一抹弧度。
我張開嘴,什麼也喊不出來。
驀然驚醒,四下裡漆黑寂靜,我定了定神,心有餘悸,這夢真實得……跟真的一樣。
摸著喉嚨,我喘了口氣,混沌地暗咒,臨睡前那一大碗滋補湯喝得不是時候,此刻嗓子眼火燒火燎的疼。
側身準備再睡,猛然之間打了個寒顫,房中有人!
這個念頭剛在腦中一閃,一隻手便操在我頸後,壓住我的肩,略是扶起:“別亂動。”低沉的聲音暗含疲倦,卻是十分熟悉,“張嘴,茶是溫的,喝了潤潤喉。”
我再是疲乏也徹底醒了,轉眼定定看向上方,黑暗也遮掩不了的刀刻似的龍顏就在咫尺。
“廣隸,張嘴。你喉嚨不舒服吧。”
我掙開他的鉗制,翻身下地:“不知皇上駕臨,臣失禮。”
頭頂一陣沉默,當今淡道:“起來吧。廣隸,今晚就當是外甥見舅舅,用不著那些虛禮。”拉我到榻上坐下,自個兒坐在白日裡李不讓坐的凳子上。
迎著他黑暗裡灼灼的目光,一個接疑問接著一個猜測輪番在心裡浮浮沉沉。方纔做了個不吉利的夢,此刻他突然就在面前,要我一點不在意,委實難。
“你剛纔做什麼噩夢了?朕瞧你睡著了還又是皺眉又是扯脖子,想喊喊不出。天底下還有什麼能讓你如此?”當今低聲道,手中茶杯遞過來,“嗓子啞得不成樣子,快趁熱喝下。”
我接過茶杯,在他執著的注視下啜了幾口,頗感不對勁:“皇上,這麼晚了,您……皇上日理萬機,明早尚需早朝,此時已近半夜……望皇上爲江山黎民保重龍體。”
當今只一聲不吭看著我,周圍黑漆漆,他的面貌神情不甚清晰,卻也正是如此,越發教人不自在。
靜默了半晌,當今平靜地輕聲道:“雍王府裡的事今日傍晚雍王已進宮面稟。”他擡手將我吐到嘴邊的話止住,接著低聲說道:“此事暫且不細說,你也受了傷,傷勢如何?大夫診治後可有按時服藥?要麼朕傳旨著文瑞到你府上住幾天?”
說罷真要起身向外傳旨,我忙道:“謝陛下厚愛,臣看過大夫,吃藥靜養一段時日可無礙,皇上不必勞心。”想了想,還是將那句說了不下十次的話再說一回:“皇上國事繁重,臣不敢就一些瑣事煩皇上掛心……”
“廣隸,你一口一個皇上陛下,你是‘不敢’還是‘不願’被朕記掛?”他硬邦邦地丟出這麼一句,緊接著又是微微嘆息:“朕……罷了,橫豎都是朕的不是。”
他擺出這副頹然模樣,我很無措,也很抑鬱。尤其昏昏暗暗裡,當今看向我的眼神實在是……
起身取出火摺子將房內所有燭臺都點上,我在亮堂裡轉過身,當今仍在榻邊端坐,沉沉地臉色甚是平靜。
我瞧著他的面容,卻不平靜。
這纔多些天沒見,他倒是真能折騰,愣是把自己折騰得瘦一圈!
此前冷峻常在的龍顏,消瘦之後越發精悍,五官線條真如被刀劍刻畫一般,下巴冷硬,跟巖石無異。
我瞧著他,心下輾轉,“皇上……身子要緊。”
當今滿不在乎不鹹不淡撇開臉:“朕身系天下,行事皆有分寸,再怎麼鬧騰也會有個底,斷不會拿自己的命做注。”轉眼又是平靜的直視我:“畢竟江山社稷最重要。”
我皺了皺眉,一句話說不出來。
他直直盯著我,面無表情:“廣隸,你這幾句話分析得一點沒錯。”自嘲地揚了揚脣,“將朕看得十分透徹明白。”
我一句話搭不上,一聲不吭充啞巴。
當今面色黯了黯,望著我的利眼也平靜不在,沉默多時,他有些咬牙道:“罷了,今晚朕來也不是爲了這事。”
此時他面帶惱火,講話又有幾分回到往日裡的強勢,我這才覺得舒一口氣。自醒來一直到剛纔,他同我說的每一句話無不是低聲細語,那刻意裝出來的輕柔平靜,實在不是當今的作風。
我鬆了口氣,道:“臣斗膽,不知皇上因何深夜駕臨?”
當今拉著臉,瞇眼半晌:“朕來,只問你,你是否盼著見到拓拔野早死?”
從他的話裡聽不出任何情緒,只當他是興師問罪,卻又聽他煞是認真地說道:“你要是真有這個心思,朕成全你又何難!”
“皇上……”我委實被他驚到。
卻見當今脣角彎了彎,冷冷笑了笑,眼中寒光歷歷:“不管他拓拔野是爲了什麼來到北漠,求和也罷,挑起事端也罷,你若是真的壓不下心裡怨憤,即便他是來使,朕也不怕砍了他。”
我皺眉看著他冷厲的神色,狹長的鷹目裡寒光如劍。
“蕭廣隸再不知輕重也懂得社稷面前不計私仇這個道理。”我淡道:“皇上未免小看了臣。”
當今瞪了我片刻,面無表情地開口:“你也太小看了朕。”他起身緩緩踱至我跟前,冷道:“南唐王野心勃勃,他跟本朝打了一輩子的仗,會甘心向朕歸降?拓拔野入境,究竟抱著什麼居心,朕早有定奪。”頓了頓,又揚脣道:“廣隸,你不瞭解朕。朕有個毛病,絕不容許有誰威脅到朕!本朝立國,□□皇帝爲自我鞭策做個明君,曾給自己留了幾個勁敵。明君朕也要當,不過,朕習慣在任何人成爲朕的隱患之前,將他除去。”他淡淡瞧著我,“朕會容忍雍王,是料定了他翻不出朕的手掌心。”
我默然看他淡淡的眼神化作鋒利。
“廣隸,誰要你拿自己當誘餌的?在你眼中朕就如此無能,非要你出此下策!”他有些咬牙地道。
這回我是真的無言以對,只怪自己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當今的火頭被挑起,一時半刻看似下不去,他沉默了片刻,又開腔:“你老實告訴朕,除了此事還有無獨自瞎琢磨別的?”
我搖頭。
他面色稍緩,說了聲“好”,挑了挑眉又道:“雍王如何,拓拔野如何,朕已有安排,你不必再攪入其中了。”
拓拔野干係兩國邦交,雍王貴爲皇子,風雅之名天下皆知,這兩個處理起來魯莽不得,不知道他要作何對付。
“廣隸,你不是又在操多餘的心了吧?”當今負起手,朝我踱了半步,一股淡淡的香味撲過來,我忍不住皺眉,那味道再熟悉不過,是安魂香。
我被那香味薰得有些走神,聽得耳邊低沉暗啞一句問:“你可明白朕往你府裡駐進一撥又一撥侍衛,用意何在?”
我斂神,當今面沉似水:“朕想你能在府裡安安穩穩。只當把蕭家大宅把嚴實了就萬無一失,怎奈你偏要往外冒,拿自己做靶。
“……是臣,太自以爲是了,不知道陛下已萬事俱備。”我輕嘆,就事論事說了句實話。
“你……”他滯了滯,“你就用這種話來氣朕罷!”甩了手,背過身去半晌沒聲。
我看著他的背影,一個念頭驀然浮出,要到哪一天我見駕纔不必如此傷神?
當今沉默了半晌,擲地有聲仍出一句話——倘若不願置身事外,就乾脆再入朝堂。
我自然是選擇遠離朝堂。
“你既然作此選擇,朕自當尊重,不會逼你違心。只不過,往後別再冒險幹傻事。”當今淡淡說道,頓了片刻,微微揚脣:“朕等著哪一天你回心轉意,願意再爲朕盡心。”
我轉眼避開他逼人的視線,聽得他有些無奈道:“廣隸,朕只有板起面孔端著帝王架子對你說話,你才聽得進去。朕之前的一番溫言軟語真像是對牛在彈琴。”若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朕不明白你我就不能好好說話麼?非得君威鎮著,皇權壓著,你才舒坦?”
眉峰一皺,當今面色不太善,頓了半晌冷道:“還是說朕的那些軟話在你看來都是裝出來抱著齷齪目的的?”
連番數問,直把我逼到牆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