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拍了拍摺扇衝身旁隨侍宮婢道:“去請大師前來。”
宮婢去了片刻, 引著個僧人來。
濃眉深目,平靜神色。僧人近前朝我等揖了揖,擡首平靜眼底亮了亮, 一抹淡笑掛在面上:“平僧有禮了, 蕭……大人。”
李不讓莫言訝異地瞥了瞥眼, 目光向我探來。雍王摺扇一滯, 挑眉。
我默了片刻難掩感嘆:“太后器重的高僧原來是你, 明鏡?!?
雍王合了摺扇,失笑:“又相識?公卿,你出趟皇城到底結識了多少能人?”
我也納悶, 橫豎只結識了兩人,那麼巧得那兩人先後都進了京。
一旁明鏡再作了個揖, 輕笑:“世間因緣際會皆有法度, 人海知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蕭大人, 其實菩提寺裡初次相見平僧即有預感,我們會再相逢。”莫名的笑意滑向他眼梢, 平靜眼底精光乍現。
“我不知道除了精通佛理,原來你還能掐會算。”我輕笑,略一沉吟,終於知道爲甚方纔乍見他之時會有瞬間的陌生?!刑崴卵e的明鏡心如止水,平靜冷淡。眼前的明鏡是否依然心如止水暫且不妄斷, 可淡漠卻是不在。
瞥了眼雍王, 他好好的將有道高僧從方外之地拉入世俗, 攪和紅塵, 實在罪過。
雍王手敲著扇子若有所思, 突然心情大好:“明鏡大師眼下就在本王府裡暫住,既然你們是舊識……”挑了挑眉, 揚脣露牙:“公卿若是想敘舊,本王隨時恭候。”眸光一瞥,又道:“莫將軍李相本王一道歡迎?!?
雍王像平白無故撿了個寶似的,驚喜著。
“皇上駕到!”殿外一聲高呼。
園子裡一衆官僕井然有序地接駕。叩拜之際我聽得身側雍王突然小聲唸叨:“若早知你與高僧有緣,何苦勞本王踏破鐵鞋軟磨硬泡軟硬皆施將人從破廟裡誆來?”
眼角餘光瞥去,只見雍王側臉正色肅然中風流倜儻不減。如此端莊俊雅,我真要懷疑方纔那句幽怨頗多的唸叨是不是出自他口。
明鏡住在他府上,從個木木呆呆的出家人變得生動鮮活,實在沒什麼可驚訝的。
衣袍教人輕扯,我轉眼看去,李不讓莫言率著文武恭敬地跪著。
當今攜太后陳太妃永寧公主一道入殿。
正殿裡當今登御座,太后端坐側位,陳太妃永寧公主在太后下側坐。
雍王李不讓入席,他倆一左一右正將我夾在中間。隔著大廳對面一溜兒席位眼下還空著,等著南唐使臣受宣進殿入坐。
殿內鴉雀無聲,當今環視一眼,一揮手,趙來高聲宣道:“宣南唐使臣進殿。”
片刻,南唐來使一行二十來人入殿,至御座階下行叩禮。
殿內一陣騷動。我瞧著拓拔野異常威猛的身形從地上起,自若如常,忍不住皺眉。
外邦使臣參拜素來行躬身禮即可,眼下拓拔野一行如斯大禮實在出人意料。傳言拓拔野自傲自負,若非受命哪有這般舉措。南唐王求和求得倒是……徹底。
自拓拔野進殿,永寧公主本就欠佳的面色更顯懨懨之態,濃妝脂粉蓋不住憔悴。帝家女兒的宿命要麼下嫁朝臣以平衡本朝權貴,要麼遠去外邦謀求不甚牢靠的聯姻,橫豎都是棋子,鮮少有能逃開這命的。
當今賜了坐。拓拔野朝永寧公主睇了一眼,脣角似有若無的上揚,入席。
西南之地多蠻荒,民風彪悍,舉國尚武。南唐一干使臣個個形容精悍,人高馬大。一干人默然入席落坐,舉止利落,頗有幾分行軍似的的令行禁止,殿內氣氛頓時降了降。
拓拔野坐席正對雍王,與我斜對。他半邊臉覆著銀白麪具,露在外面的右臉輪廓頗深,線條冷硬,一雙虎目目光銳利。
拓拔野肅著一張臉,面凝煞氣,銀白麪具寒光閃爍,瞥眼朝我揚了揚脣,似乎在笑,面上煞氣卻不減,兇悍深了幾分。
wWW Tтkд n CΟ
我撇過頭正撞上雍王若有所思的一瞥。
開宴前當今發話,寥寥幾句御言恩威並施,大張強國風範。說得座下衆臣個個將脊樑骨挺了再挺,面上一片紅光。外邦使臣默然靜坐,拓拔野面無表情地朝當今低了低頭。
趙來恭敬呈上酒盞,當今端起,殿裡衆人舉杯飲盡。皇宴開始,絲竹繞樑,水袖飛舞。
雍王頻頻向我敬酒,一個勁兒道他生辰那日怠慢了我,今兒借皇上光定要與我多喝幾杯。大殿之上,不便掃千歲興致,他遞過來多少我一一承下。
如此片刻,雍王的臉便紅透了。他再要斟酒,我斷然擱了酒盞,搖頭:“王爺,與我比酒量,您還是算了罷。”
雍王撫了撫額,瞇著眼乾笑兩聲:“甘拜下風。”
大殿裡主賓盡歡,一派祥和。舞姬將水袖甩在半空裡飛揚,細腰柔弱扶風。彼時刀光劍影不曾教我眼花,倒是這女子一張輕紗袖晃一回便暈上一回。當初花滿樓裡看秦蜜跳舞我已經知道了自己今生與歌舞風月是少了點緣分的。
自斟上一杯,不去看不去想那幾番睇來陰晴難測的視線,將杯中佳釀一口喝乾。
殿中妖嬈正舞的美姬突然退開,垂首立於一旁角落,絲竹聲漸止。
我擡眼,見拓拔野自席上起身,端著酒盞至殿中央,朝當今躬身,聲音沉穩無波:“外使僭越,敬陛下一杯。但願此番結姻,兩國從此安享太平?!?
當今瞥過眼,冷峻威嚴睨了殿下半響,慢條斯理飲下趙來奉上的酒,而拓拔野早就幹了個底朝天。
拓拔野回席,歌舞剛要繼續,他端著重新斟滿的酒盞大步穿越大殿,氣勢凌人,正是朝我而來。
“這第二杯酒,敬本帥此生最欽佩之人?!变J利的眼精光灼灼,酒盞送到我面前。
他一句話教大殿裡靜默一陣,隱隱騷動遂起。我起身淡道:“世子,這怎麼擔得起?!?
他閉口不言,端著酒盞的手絲毫不退。我滯了片刻終是從了。
鬼死神差朝上位一瞥,見當今拉著龍顏,冷硬麪孔威儀畢陳。回過眼,拓拔野仍杵在跟前,他薄脣一彎,將宮婢剛滿上的酒盞再送向我:“這杯,敬本帥最大的敵人從此不存於世!”眼底霎那暴出的精光讓我禁不止想到西北邊地荒山裡的餓狼來。
大殿一下子安靜得像潭死水,只片刻便鬨鬧起來。
雍王氣定神閒地至座上起,朗聲笑道:“世子說的極是,北漠南唐交好,干戈休止,兩地黎民互通友好,自然不存在敵不敵的?!币幌挼纴?,殿內衆人皆順了口氣,舒放開了。
拓拔野仍瞪著狼一樣的眼神,扯了扯嘴道:“方纔雍王千歲說得在理。北漠南唐互通友好,公卿,你我也杯酒泯恩仇盡釋前嫌,如何?”
一殿的安靜,這回是再鬨鬧不起來了。一雙雙眼都膠在了我身上。
我盯著拓拔野鋒利的眼神,入喉的佳釀沒品出一點味兒。
拓拔野挑眉揚脣:“公卿果然好氣量!”笑了笑,第三杯緊接著又至:“這一杯沒什麼說法,只當本帥一片心意?!币坏郎羁绦σ鈷煸谧爝?,映著滿眼的鋒芒,銳意逼人。
直到皇宴散,我的三分心思仍教拓拔野攪得不甚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