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漸微, 我回神,添了些燈油,撥了撥燈芯。
丑時三刻。
風雨皆弱。
經書在手裡, 仍停在那一頁。
剛要翻過, 卻聽“噗”的一聲, 有什麼擊破窗紙朝我射來, 又疾又猛。我擡手, 經書恰將那物什擋下,反彈落地——一顆石子,外裹紙條一片。
轉眼看了看那破洞的窗戶, 凝神,窗外只聽雨聲嗒嗒, 樹枝沙沙, 再無其他。
撿起那石子, 拆下紙條,一行字:廟後菩提山碑一見。
我揉了紙條, 繼續看那佛經。
過了片刻,又是“噗”的一聲,照例被我當下,窗戶再添一洞,滾落腳邊的還是紙條包石子。
這回紙條上書:廟後菩提山碑一見, 一戰。展初傲。
我心道, 此人習武成狂了。
……
不消多時, 房裡地面上滾滿了石子。我瞧著千瘡百孔的窗, 涼風一陣陣地吹進來, 片刻,擡手滅了青燈。
剎那之間, 只聽兩道飛身落地的聲響一前一後隔窗傳來。
安靜了片刻,窗外沉悶利落的拳腳相擊聲乍起。
坐在暗黑房裡,聽一牆之隔相鬥由緩至疾,從窗邊打到門外再回到窗邊,片刻之間數丈檐廊來回了不知多少趟。
“霍霍”的出招聲迅疾凌厲,掌擊清晰不絕於耳,沉悶不再,乾脆利落尤勝。
一道尖銳碰掌後,打鬥斷然停止。
我斜靠了座椅揉了揉太陽穴,屋外除了漸小的風雨外聽不得其他響動。
……
陡然,霍然拔地兩道聲響飛上屋頂。拋卻了遮掩隱藏,激鬥瞬間爆發。
頭頂上那愈漸肆無忌憚的動靜,震得瓦片噹噹作響,我閉目聽著,有了些睡意。
正當恍惚,上面卻突然靜了下來。
睡意散了,我斂神,但聽腳步,房頂上已是三人。
一道電閃雷鳴,雨勢驟強。
屋頂兩道掠空聲先後遠去。剩下那人滯了片刻也翻越下房頂,卻不是遠去而是落在了我房門外。
“韓凜,進來罷。”
半響,無人應。
我無奈,起身摸了件衣袍。
廊裡一道背影默然挺立,把守在我房門幾步遠處,衣衫下襬水滴如線。
“大人。”韓凜轉身朝我拜下。
我見他渾身溼透,跟剛在河裡泡過一般。暗歎一聲,叫他起來,衣袍遞至他面前。他卻漠著臉,乾脆道了聲“下官不敢”。
我多少有些悵然。公門不比江湖,身在其中一言一行皆爲禮法約束,務必符合身份。若非位極人臣,想給自己留點恣意灑脫,何等不易。
只是,曾經的劍俠何苦這般委屈了自己。
“韓凜,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我凝著他暗沉如潭的眼道。
他怔了怔,漠然面色微愣,終是接下了衣袍。
天已矇矇亮,這一夜便過去了。轉身回房之時,我突然聽韓凜低聲問:“大人準備何時動身離開此地?”
他跟著我多時,以往藏在暗處連身都不願現,此刻主動探問實乃頭一回。
撇頭正見他眉峰微皺,神色略帶憂慮,我稍一沉吟,道:“我打算在此長住。”
“不可!”他斷然低喝,隨即驚覺失禮,忙半跪下地,低聲道:“此地不宜久留,望大人及早動身。”
我作勢瞥了眼風雨,即聽他道:“大人不必擔心雨天趕路有所不便,下官自當將一切安排周全。”
他一臉正色,我默了半響,也一臉正色:“佛門清淨,暫且不離開。”
韓凜道:“有展初傲在,這寺廟一刻不清淨。大人要靜,下官定竭盡所能找到這麼個地方,還請大人……”
“韓凜……”我長嘆一聲,“你當真不明白,眼下只有佛門之地方能教我心靜麼。”
他頓時啞了聲,僵了臉。
回到房裡許久,才聽一道不平穩的聲音帶著點結巴隔著門傳來:“大人,你不能……遁入空門。”
我啞然失笑,清了清嗓,淡道:“你勿需干涉,我自有分寸。”
天色大亮後,韓凜又隱到了暗處,我拿著翻了數遍的佛經去找明鏡。
他只著了內衫前來應門,我見他禪房裡被褥整齊,僧袍搭在一旁晾著。夜裡引開展初傲那人必是他了。
看他面帶倦色,想來展初傲纏了他三載,昨晚終於得願。
我不便擾人休息,放了經書正待離開,明鏡卻倒了杯菊花茶將我留住。
“雨小了,最遲明日就該放晴。”明鏡瞧著窗外道,“蕭施主,你……要下山去了罷?”
我捧著茶杯的手滯了滯,笑道:“這是在趕我的意思?”
明鏡沉默片刻,道:“蕭施主莫要曲解了平僧之意。佛門大開方便之門,施主就是呆上一年半載也無人有異議。只是,當日你爲避雨而來,雨停了自然該是離去之時。”
我暗自嘆息,戲言纔剛起個頭,被他一板一眼一說,頓時味道全變了,做和尚果然無趣。
“施主何時啓程?”
“就這幾日。”我道。
一陣靜默,明鏡喃喃道:“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蕭施主,平僧願你一路順風。”
我笑:“多謝。不過,我還沒走,你這一路順風說得早了些。”
明鏡壓了口茶:“明日開始平僧便閉門潛修。”
我一愣,心念幾轉,騰起歉意:“展初傲纏了你三年,不得遂願,我一進廟便教你破了例,若是因此擾了你心境,當真過意不去。”
明鏡平靜的看著我,道:“該來的避不掉,該去的亦留不住。受其擾,是平僧修爲淺薄,與人無關。”
那起因終究與我有關。
分別在即,日後恐難再見,我便在明鏡房裡多留了些時辰。他沒像往常一般跟我說佛法,而是取了棋盤,我二人對弈幾局,各有勝負。我頗爲遺憾,若是知道他精通棋藝,定一早就討教了,而廟裡這些日子又何須過得那般無聊。
當晚風雨皆停,翌日直到午後都沒有落雨跡象,看來是真晴了。
我收拾了包袱正要向住持辭行,一出門卻見韓凜立於廊下。
他恭敬地呈上一封信函。
他能爲誰傳信?
我接了拆開,信上只有兩字——速歸,和佔了半邊紙的鮮紅璽印。
這是聖旨。
當日他許我離京三月,可眼下距八月十五尚有月餘。
他反悔了。
我已習慣。
不得不回。
也罷,出來些日子了,遲早是要回的,不在乎多幾日少幾日。
桃花鎮,菩提寺,有否所得?
眼下看,不作數。待到進了京,方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