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三橋鎮(zhèn), 我翻上馬背,揚鞭縱馬一路飛馳。李不讓緊跟在後。
自從出了京我就沒怎麼在官道上走過,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策馬一口氣奔了個把時辰, 腳下本來還算平坦寬敞的路愈漸狹窄崎嶇, 座下駿馬跑得吭哧喘氣, 漸漸跑慢下來。
我再要揚鞭, 李不讓趕上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道:“別再抽它了,慢步休息片刻罷。反正不管怎樣我倆今晚必定是要露宿荒郊的,再要這麼趕下去, 兩匹馬都得累趴下,到時靠你我兩條腿, 不知道幾時才能走到下個城鎮(zhèn)。”
我勒了勒繮繩, 驅馬緩行。道路太窄, 容不得兩騎並行,李不讓打馬錯在我身後, 一聲不吭。
窄道兩旁盡是半人高半黃不青的雜草,若是在春夏兩季,這裡定然是一副草長鶯飛的好景。
極目望遠,幾裡外草叢盡頭是一片林子,林子樹葉尚未落光, 如此看去滿目澄黃一片。
“廣隸, 客棧裡是我口無遮攔……說了渾話。你不愛聽, 我以後不說就是了, 莫再氣了。”李不讓嘆了一聲, 輕道。
我只看著前面,漠然不語。
沉默了片刻, 他又道:“我之前確實偶有……放浪,那是我不對。不過也不至於真如外人謠傳的那樣不靠譜,說我閱人無數(shù),實在是冤枉了。總歸一句話,以後決計不會有這些事了。”口氣鄭重地彷彿要作誓。
我聽著,更想皺眉苦笑。
我如何能跟他說,在客棧,他幾句難以入耳的話衝出口,我猛然之間想到的是當今數(shù)度於牀第之間容不得反抗的激烈交纏。
那段我刻意迴避的記憶,一直如此清晰。
李不讓說,不管當今對我做過什麼,我都不會把他趕出我的記憶。
他的話向來一針見血。
小道漸寬,李不讓驅馬與我並行。我側頭瞥了眼,正見他濃眉深鎖,剛毅側臉面色沉沉。我怔了怔,腦中不由得浮出一句話,最難消受美人恩。李不讓不是美人,“恩”卻是實打實的。
我嘆氣道:“怎麼可能爲這事生氣,你想太多了。”
李不讓神色動了動:“說真的?”
“真的。”
“一點都不氣?”
“半點都不。”
我順著他,一番小家子氣的話順出口,不禁覺得牙根發(fā)麻。李不讓順出一口氣後,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眉毛再慢慢靠攏起來。半晌,他輕嘆道:“你半點都不生氣哪?”越發(fā)的小家子氣,我實在招架不住,只有充耳不聞。
李不讓依舊擰著眉:“那你面無表情從客棧衝出來,一直到剛纔死命的抽馬臀,爲的是哪般?”
我默了片刻,道:“你不是一直很操心我們會走得不順利麼?怎麼,難不成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放下心了?”
李不讓不吭聲。
我朝他看了兩眼:“照你的設想,從離京到與我會合,不該這麼順利的罷。”
李不讓仍然不吭聲。
我看著前方一心一意打馬。
過了許久,突然聽他笑道:“你說的對,我們現(xiàn)在可算得逃犯。那就快跑吧!”揚起鞭子,拍馬跑起來。
我頓在後面半晌,看他的身影去如離弦之箭,喝了一聲,也縱馬飛奔。
李不讓在前面飛跑了沒多時,突然勒馬,他做下棗紅神駿揚著前蹄嘶叫不已,許久才安靜下來。
見此情形,我當下扯繮繩,打馬小跑到他身旁停住,“怎麼了?”
剛問出口就覺得不對,我皺眉望著面前樹林,李不讓目不轉睛盯著林子道:“廣隸,這下讓你說中了,我確實出來的太順利。”
他話剛落,靜得死氣沉沉的樹林裡突然向外涌出一片兵卒,鏗鏘的腳步震得半空裡盡是落葉翻飛。
片刻,軍士編隊成兩部,拉弓出劍堵在我們面前。日光裡鐵甲森森,寒光凜冽。
我略作掃視,看裝甲該是地方守軍無疑,瞧人數(shù)約莫兩個營。這陣仗打個小規(guī)模的仗,足夠了。
我與李不讓立馬並肩,跟張弓持劍滿臉肅容的兩營軍士成對峙之勢。我望著兩營軍士中間特別讓出來的空擋,空擋直接通著林間小道。
一道身影自樹後轉出,負手遠遠望來。
我翻身下馬,朝前走了幾步,面前軍陣一陣響動,半數(shù)箭尖緊盯著將我瞄準。側頭看了眼李不讓,他仍端坐馬背之上,握著劍目不轉睛面無表情望著林中。
“下馬罷,你總不至於現(xiàn)在就想提劍砍人吧。”
李不讓轉眼看了看我,下馬近到我身側,輕握住我的手,依舊是面無表情。
當今在一衆(zhòng)親衛(wèi)的擁護下順著小道不緊不慢自林中踱出,在劍拔弩張的兩營軍士中間空處站定。神色一片冷然。
我與李不讓下跪接駕,過了很久聽不到當今發(fā)一言。周圍肅殺之氣到處亂竄,我垂眼看著地面,忽然覺到一股寒意,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
“你們兩個,好自在!”許久,當今自喉嚨裡壓出幾個字,緩緩踱到跟前。我擡眼,正見當今凌厲眼裡寒光一片。
“李不讓,你知罪麼?”
李不讓擡起頭,平靜道:“草民爲官,對朝廷說不上鞠躬盡瘁,至少擔得起恪盡職守四個字。問心無愧,草民不知所犯何罪。”
當今神色一凜,俯視他半晌,冷冷笑道:“這裡不是大明殿,論的不是國事,朕沒工夫跟你兜圈子廢話!李不讓,你藉故辭官,欺君在前,引誘公卿出逃,犯上在後,憑此兩樣,殺你十次都夠了!”眼中薄光正如他身後林立的兵刃,冰冷尖銳。
“皇上,出京時臣自己的意願,與任何人無關。”不管這話聽在當今耳中他作何想,我都不得不說。
當今轉眼,咬牙即道:“你住口!”遂又轉過眼去逼視李不讓。
李不讓凝著臉色,沉聲道:“草民辭官,確是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何來欺君之意。與公卿結伴同遊乃是兩情相願,又怎會是引誘犯上!”他直直迎上當今冷睨的目光,“皇上,草民罪犯哪一條?”
“廣隸,他只能是朕的!”當今斂去神色,一字一字說道,冷峻面容堅硬如同巖石,“朕,不許任何人把他佔爲己有!”
劍芒一閃,寒光快如雷電。
“皇上!”我霍然起身。
鋒利劍刃抵在李不讓頸間,當今垂眼俯視,冷聲道:“兩情相願這四個字不是你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