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涼, 連著幾天滴滴答答細雨斜風,秋老虎去的無影無蹤。
我在水榭涼亭裡摹字,幾天便把蕭府裡的宣紙用得一張不剩。
第一天王勤捧著我在涼亭裡大半日的成果去庫房珍藏, 半道撞上張媽。一牆之隔我恰聽見張媽大呼:“哎呀, 好好的宣紙, 一兩銀子買不到幾張, 誰在上面鬼畫符?作孽呀!”王勤氣道:“頭髮長見識短, 這是狂草!”
第二天,王勤在遊廊裡遇到張媽,張媽從他懷裡挑了副字:“老王, 爺今兒又練字?這副好,比昨兒的更好, 好工整的狂草?!蓖跚陬D了片刻, 有點抓狂:“這是隸書!”
又一天, 張媽端了碗蔘湯送到涼亭,王勤正在收拾字幅, 他十分平靜地搶在張媽之前開口:“這是行書,不是草書隸書,更不是鬼畫符?!?
一口蔘湯嗆得我胸疼。
今兒雨還在下,密密匝匝,我也還是在水榭裡摹字。
簪花小楷。
涼風劃過碧水, 蕩起一湖碧波。雨珠打入湖面, 濺起水花無數。
聽亭外風雨, 涼風拂發, 落筆生花。
王勤不知何時進的水榭, 我擱筆磨硯看到他懷揣著澄心堂的宣紙靜靜站在一旁。
“這麼快就買回來了?”我道。
王勤將紙小心放置桌案一旁,接了我的手邊磨硯邊瞟眼, “簪花小楷,這才叫簪花小楷哪。輕靈飛揚,秀美之姿非比尋常。爺今日的心境一定是靜如止水?!?
我不掀眼皮繼續用小楷抄兵書,道:“怎麼,我前幾日心潮澎湃?”
“……爺今兒的小楷惟妙惟肖,前些天的草書也十分了得,狂草的精髓都教您摸透啦?!?
我蘸了蘸墨,接著落筆:“那你是想看狂草還是小楷?”
王勤喏了半響:“哪個都不想看?!彼煊诌浦熳匝宰哉Z:“……人都到哪裡去了,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出現的時候扎堆。”
他神神叨叨沒個完,我擱了筆,撫額:“王勤,你有什麼怨言?”
王勤扭扭捏捏好半響,終於眨著無辜的老眼道:“爺,爲什麼這些天都見不到那些個李大人莫大人柳大人諸如其他大人來府上?”
“怎麼,你找他們有事?”我淺酌小酒一口,淡道:“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有閒的。拓拔野這個準駙馬進京纔沒幾天,需要很多人照料?!?
王勤再扭捏,“前天好容易來個葉老闆送茶,您又恰好小憩……爺,書法可以修心養性,確是不錯。不過,老奴以爲您的脾性心性已經當世無人能及了,不需要再養……再養下去,恕老奴最笨詞窮,再養下去相國寺的住持在您面前都該自慚形穢了?!?
我挑了挑眉,沒吭聲。
他接著道:“要是有人來邀您出去賞山賞水好吃好喝就好了。”這話他倒是一點都不扭捏,口齒伶俐一氣呵成。
……我發現我很難自若的扯出笑容:“王勤,我作甚要那幾個作陪?賞山賞水好吃好喝,你也可以?!?
王勤一臉受寵若驚:“爺,您說真的?不會嫌棄老奴這張臉太煞風景?那老奴即刻安排畫舫城外遊湖,下著小雨泛舟湖上,正是戲裡說的那個,呃,煙雨濛濛的情調。”
他打著傘顛顛的跑了,像是怕我下一刻會反悔。如果真那樣,王勤就太多心了。
自那晚從皇宮回府,我在府裡連著悶了幾日,眼下十分想出去走走。
記得上回遊明鏡湖,雍王做東,李不讓莫言作陪,歌舞絲竹,正是春光正好。
我負手立在竹筏上,看著風雨皆止後的平靜湖面靄氣騰騰,煙波浩渺。王勤說得不錯,下了雨後遊湖還當如我眼下,一片竹筏入水,比較有意境。
“大人,往哪裡劃?”韓凜在竹筏另一頭邊撐桿邊問。
“由你吧?!?
竹筏朝著湖深處駛得很快,潮氣靄氣摻著涼意自水面散起。韓凜道:“大人,請將大氅披上,以免陰寒之氣入體。”他遂在一邊包裹裡翻出件玄黑絨大氅,抖了抖披在了我肩頭。
我轉身瞧見王勤準備的一干包裹食盒裡,不僅酒水飯菜點心一應俱全,筆墨紙硯一樣不少,居然連我掛在寢房裡一年的追魂劍都帶出來了。難怪這竹筏再承不起多一個人的分量,他還真當我是風流快活來了。
極目所見,浩浩碧水上靄氣嫋嫋,朦朧水岸隱約只見幾分黛色,萬籟沉寂。
今時今日,我終於可以平心靜氣地回過頭審視自己的心。
當今年少無知的時候我守在他身邊,在他真正成長之時,我在離他最遠的地方?;蕦m本就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讓人有今朝忘昨日,他若真的忘記了什麼,我其實真的不必太過心傷。
求不得放不下的那個人,是我。
當今有句話說對了——我對他一直怨恨不已。那番怨恨深埋在冷靜淡漠之下,幾乎連我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
我一直以爲自己足夠淡定,冷靜,明智,哪怕那天在大明殿上面對突如其來的斬蕭利刃,只不過一瞬間,帝王精心設的局,一目瞭然。我該做怎樣的抉擇,伏法還是喊冤,也沒有拖泥帶水的必要。
那一刻,冷靜,明智。
淡定,卻是未必。
一年來有太多個睡不著的夜。
——爲我不負人,人人負我。
心裡那道傷像永遠慘烈,無藥可治。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有多痛。
我的二十年,不曾想過放棄,也捨不得放棄。
可終究那是道不堪回首的傷,我看不到它癒合的那天。
我的二十年,無法堅守。
只是,他卻在我看淡了,看透了,學會放棄之後,追過來要給我療傷。
我和當今似乎永遠背道。
我拱手給他一切的時候,他向我亮出了刀。我轉身放開的時候,他要我拭目以待。
放下和拿起,他都想得太過輕而易舉。
那晚,牀第之間,霸道,激情,柔情,信誓旦旦,我明白那一刻,是真意。
可卻不是我要的。
我可以看得懂李不讓看得懂莫言,唯有當今,從來沒懂過。
腳下的水面平滑如鏡。
心如止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