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一個人的改變能有多大?
我站在他的帥帳裡,記憶中俊雅飄逸的少年已不見了蹤影。眼前之人,歷經了生死洗禮,戰火磨礪,俊雅染上了風霜,沉澱出山巖般的堅定毅然。曾經冷淡從容的微笑,許是看多了血染沙場的豪情,平和之外更添一份豁達。
肩挑社稷安寧,捨身忘死,他已然是個真正的男人,頂天立地。
戍邊之苦不是身居京城繁華地域的人能夠想象的,更不是文人筆下幾句詩詞便能囊括。
戰亂,荒涼,酷寒,貧乏……我不知道他爲適應這一切默然扛下了多少艱辛,我只知道戍邊的第一個冬天我就很沒用的病倒了。
高燒,渾身乏力,本也不是什麼大病,但不知爲甚能將其他軍士治好的藥材用在我身上就是不見效。拖了些日子病情便嚴重起來,就在我迷迷糊糊的以爲自己要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時候,病況又漸漸好轉了。事後才知是他親自快馬揚鞭不知從哪裡找了幾味藥回來,交與軍醫煎熬的。
說心裡沒有感觸是假的,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筮待超越的目標,對他關注也罷,不屑也罷,都是自己好強不服的個性使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下子就能坦然了,看透了,也許是這孤寂荒涼的邊地,讓世俗所有的浮華,榮耀,清高都煙消雲散了吧。
他對我照顧有加,也提攜有加。雖然我自認有些才幹,有朝一日定能教爹刮目相看,但若沒有他數度“一意孤行”的給我機會,我的“有朝一日”還真未可知是何時。
後來我曾問他怎麼這般看好我,他對我又不熟。
他回答說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看著那抹自信的淡笑,我心裡冷不丁冒出個疑問——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那麼他眼中的皇上是怎樣的人?知曉了當今的用心後,他可還能這般自信?
我的疑惑教他有所誤會,他解釋絕對不是在敷衍我,又說北漠需要一些能擔大任的將領,資質好的一定得多加歷練。
我說有司馬在,北漠可無憂。這話是事實,我說它有真心在,也不否認恭維之意。
他聽了,看了我片刻,淡道,萬一他不測,死了,怎辦。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刻他的眼神,清明平靜,波瀾不驚,沒有絲毫情感的談論著自己的生死。
我發現對於這個認定了多年的競爭之人,其實自己一點都不瞭解。
他又說就算是老天眷顧,讓他長命百歲,可兵權最好還是不要長久掌在一人手中。
他那麼一說,我幾乎就以爲他也對當今起了戒心,瞬間心裡掠過的竟不是緊張,而是莫名的慶幸。只是過了很久之後,我知道那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爲了緩和氣氛,我岔開了話題,說他這般辛苦爲朝廷選拔可造之材謀略深遠,但若是一朝不甚看走眼阻礙戰事怎辦。
我記得他悠然一笑,說他會挽回,實在挽回不了,他能擔當。
擔當,他是這樣用行動來解釋那兩字的含義的。
強鄰西陵的虎視眈眈,南唐因爲秦王世子的用兵才幹蠢蠢欲動。他戍邊的年月,是除卻北漠開國之初,邊地紛爭最盛的時期。
戰事如此頻繁,戰況如此多變,他行軍用兵有違聖諭也是經常。
剛開始我只是默不作聲的旁觀,可這樣的事情多了,心裡就急,他如果是仗著跟當今的淵源有恃無恐,那我該提醒他收斂一下。
可他卻只給我一句話——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話頗值得推敲,端看龍座上的那人怎麼想。
我無法點破什麼,只能再三暗示。
他卻反問我難道只爲是聖諭,就能眼看著將士赴死?
我無言以對,是遵旨還是抗旨真的很難決斷。
其實這沒什麼好猶豫的——他如是道,眼神犀利逼人,莫名的尷尬和羞愧教我不敢直視他。
他說爲帥者爲麾下承擔,爲臣者爲君上分憂,俯仰無愧,抉擇並不難作。
他總能讓我體會挫敗的感覺,卻又讓我折服不已。這樣的一個男人,怎不教麾下敬仰,誓死相隨!
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超越他,他像是一座山,在我面前不遠處靜靜地矗立,我悶著頭追趕,總以爲趕上了,擡頭卻發現他仍在不遠處矗立,看似相近的距離其實還很遙遠。
在他身邊久了,就會知道他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
不是說他傻或者不諳世事,他比誰都清楚官場的爾虞我詐,更能一眼看透宦海陰謀,他什麼都知道,只除了看錯皇帝。他身在最複雜的境遇裡,選擇了最單純的行事方式。
那偷偷被他扣下的軍餉便是最好的證明。
雖然邊關糧餉、應急措施筮待解決,可他怎能選擇這引火燒身的法子?他該清楚一旦事情被捅出來後果無法預測。
可他竟笑得如此從容,還跟我說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這也是他所說的一種擔當麼?爲什麼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爲什麼要讓我知道!
這種殊榮我不要。
我所想要的只是血戰沙場的默契,是恣意比劍的快意,是縱馬馳騁的豪情,是月下對飲的親近。
他最愛花雕,可身份尊貴如他,在邊關那也是種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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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他捧著罈子豪飲是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半夜,營房裡除了鼾聲便只有巡戒軍士的腳步聲,我起夜解手,看到了明月下城樓上一抹挺拔身影。
沒有鎧甲護身,只著了件素白寬袖長袍,寬帶束腰。夜風裡衣袂輕飄,恍惚似回到從前,那曾經傲視朝堂的少年,若沒有奔赴邊關又該是何種模樣?
定然風采不遜其父,□□治國一代名臣。
很久以後,已跟他對飲了不知多少回,我問他怎麼愛上花雕的,因爲我記得他離京之前是很少飲酒的,要喝也只是淡淡的清酒。
他淡淡回我,最初喝花雕,是因爲它烈,容易醉,醉了便能忘記很多事。而喝多了,漸漸習慣,便愛上了。
我想知道他要忘記什麼,但不敢問。
很多東西都變了,不服成了折服,疏遠變了親近。就這麼呆在他身側,直到某一天馬革裹屍,這結局想來也不壞。
我一直以爲人都是怕死的,可跟他呆久了,似乎死也不是什麼讓人恐懼的東西。
西陵南唐聯軍來勢洶洶的那刻,他神色一如以往的淡定,但是我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擔憂和決絕。
我告訴自己,有我在定不能讓他有事,若我不在了,帳下將士絕不能讓他有事。
他到底比我更瞭解西陵王和秦王世子,也更瞭解戰場全局。戰事果然不易。
他的用兵向來張弛有度,剛柔並濟,進攻迅猛,防守嚴密。加之謀略過人,戰術戰略都教人欽佩??晌髁晖跤{親征,秦王世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取勝談何容易。
戰況膠著,卻又傳來他兄長陣亡的噩耗。
他的恨他的痛我都看在眼裡,沒法阻止他領兵去奪蕭廣浩的屍首,所以陪他一起去。幸好一起去了。
看他奪了屍身仍不回頭,不顧生死的挑戰秦王世子,我想他是傷到了極致。不然怎會在做出那等魯莽不智之舉。那可是在敵軍營前,面對著數十萬的聯軍!
秦王世子被他傷的不輕,可他受傷更重。
能將他揹回軍營,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個奇蹟。
他在生死邊緣掙扎了好些日子,不過萬幸,他挺過來了。
我不知道那些天自己是怎麼撐下來的,瞧著他面無人色一臉沉靜的昏睡,我有一種直接衝到敵營裡亂砍一氣的衝動。所謂心如刀割度日如年就是那樣的感受吧。
我盼他醒來,很多人都在盼他醒來。可他清醒的那刻便是自己痛不欲生的開始,上天待他真的很殘酷。
敵軍仍盤踞邊境,戰事正緊急。拖著重創的身子,他必須督戰禦敵,所以,喪親之痛他無暇顧及。
他只有用片刻的回眸,遙望京師,來祭奠至親。
他是一個讓人心痛的男人。爲他心痛之後,以後的人生裡就不會再遇到值得心痛的人了。
在他身邊,我從寂寂無名的小將變成名震一方的大將軍。人道我三生有幸得遇他這樣的伯樂,沒教珍珠蒙塵。
我也道三生有幸,與他朝夕相處四年,看到一個國士無雙,風流豪情,至情至性的蕭廣隸。
有個問題盤在我心裡很久了,卻一直沒問出口——他究竟爲誰爲何而戰,又是爲誰爲何而守邊。
不是沒機會問,是我不敢。
五更天了,撕碎的宣紙堆滿了桌案,上表的摺子仍是一片空白。
皇上在等待,從我回京那日開始,一直在等,我已拖了兩個月,到極限了。
四年前自我接旨赴邊,就知道了今日的存在,只是那時不知道四年後自己的心境會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再教我做一次選擇,那麼……
那麼我一定還如當初,義無反顧地跨出那一步,去到他身側,寧願有朝一日與他反目,也不願與他做那永遠熟悉的陌生人。
聖意無法轉圜,皇上若等不得我,自會委派另一個“莫言”,屆時只怕積壓之怒更甚。
倘若蕭氏註定難逃一劫,與其假手他人胡亂給他倒髒水,不如就由我做了這壞人,至少我懂得分寸。
凝神,奮筆疾書。
一折上去,我和他前途難卜。
是形同陌路還是揮劍相向?
兩條路我都不接受。
誰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