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步到前廳的時候,李不讓已經老神的喝了好幾杯茶水,一旁的點心也去了小半,他每回上我府倒是都餓著肚子。我真要懷疑當今是否對他諸多不滿,苛扣了相爺的俸銀。
柳如煙斯文有禮的端坐著,見了我趕緊起身見禮,李不讓見狀彈了彈掉在衣襬上的糕點屑,也站起身來。
我見他神色悠哉,頗爲自在,跟往日裡沒什麼不同。
彼此見了禮,主賓各自落座,王勤又殷勤的上了些點心,還特意表示了對李不讓的念想,問他怎麼這麼些日子沒來了。
本公詫異,他有陣子不是特不但見李不讓的麼?
靜靜地喝了會兒茶,誰也沒吱聲,柳如煙看看我,又看看李不讓,似乎想打破一室的靜默,但又不知該起什麼話茬。
我本是等李不讓開場的,誰料他品茶品的一臉愜意,還真把我蕭府當茶肆了。
“李相,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李不讓似乎正沉靜在臆想之中,等了片刻纔回過神來,他瞧著我,道:“本相今日是陪柳中丞前來拜會的。”
我詫異的望向柳如煙,一道訝異自他眼中一閃而過。他瞧了李不讓半響,甚是無辜地拱手對我道:“公卿,是李相請我一道拜會府上的。”
只聽李不讓一口茶水嗆在嗓子眼裡。
我忍著笑意,低頭啜了口茶。柳如煙未免也太憨直了,這麼好的替上峰出力的機會,白白丟棄不說,居然當面拆臺?本公很爲他以後的仕途擔憂。
挑眉瞥了眼李不讓,見他嘴角正不自然的抖動,我等著他圓場。
李不讓抽著嘴道:“今日偶遇柳中丞,本相見他一臉憂愁似被疑難所困,所以帶來公卿處開導開導。”說完,便瞪眼瞧著柳如煙。
聽他這麼一說,柳如煙果真心裡揣著事兒一般地擰起了眉頭。
在我一再追問下,他終於道明原委。
原來他仍在爲“特赦狀”一案操心,我只能說這孩子真是有責任心又執著。皇上都已經收回旨意不需他再插手此事了,這麼個燙手山芋能丟出去,多值得慶幸的美事,他居然覺得遺憾,耿耿於懷得想再往爛攤子裡跳!
爲什麼本公認識的人都這般死腦筋?
“中丞,你不覺得現在你還想這事有點狗拿耗子之嫌麼?”我撫了撫額頭道。
柳如煙一愣:“理雖是這個理,可這案一開始便是下官經辦的,沒個頭緒就這麼不了了之了,下官實在是……”
“挫敗。”李不讓適時的插話。
柳如煙點了點頭,並且覺得很羞愧:“我將皇差辦成這個樣子,實在愧對皇上,愧對這身官袍。”
是當今刁難了你纔對,你根本無需愧疚,我心道。
“所以,下官還是想追查此案,當然是私下裡,不會動用官方勢力,以求能給皇上一個交代。”
我無言的跟李不讓交換了個眼神,我想我們都在彼此眼裡看到了……無奈和欽佩。
這份堅持值得讚賞,但本公不能贊同他的行爲:“中丞,本公認爲此事該由京兆尹或者大理寺管辦才妥當,跟你御史臺太不沾邊了。”
“可皇上當時是指明交由下官的。”他朗聲堅定道。
皇上已經知錯了,你非得要本公大聲宣揚出來才甘心麼?
柳如煙大約意識到了,聲音一下子小了,幾乎是在低喃:“可沒聽說大理寺或京兆尹在辦此案……”
我嘆了口氣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是秘密查探?”見他眼神閃了閃,我接著恐嚇:“中丞要是管了閒事,無意中妨礙了辦案,這可就不好了。”
柳如煙終於被說服了,起身向我道謝云云,本公和李不讓雙雙釋然地吐了口氣。
說到“特赦狀”的去向,著實教人不踏實。一開始我跟李不讓心照不宣的以爲是皇上差人“秘密召回”了,指不定這會兒李不讓還是如此認定的,但那日當今已當我面否決了此事,那麼這“特赦狀”究竟是誰盜去了?
下意識的朝他瞥了一眼,卻發現他也正若有所思的看著我,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幽暗如深潭。
“咳,李相,你在沉思什麼?”我轉了眼,對著空氣道。
“本相在想一件頗值得推敲之事。”他低聲道,神色頗爲嚴肅,柳如煙見狀也跟著肅然起來。
本公很淡然,跟李不讓談事,我傾向待他徹底說完整件事,再決定是否需要嚴肅。“什麼事勞相爺費心?”
“公卿,本相來您府上不下數十回了吧?”他道。
終於也覺得自己上我門太勤快了麼?我正要說:是頻繁了些,以後可以酌量少來幾趟。卻聽他接著道:“可爲甚每次公卿只在這前廳接待本相,蕭府的中庭,後院花廳,雅間,偏廳不少吧?”
果然夠無聊,幸好本公不會輕易隨他起舞,我淡淡掃了眼呆愣的柳如煙。
“中丞,你也過蕭府不少回了吧,可曾在別處受過接待?”李不讓堅定的尋找盟友,盟友一臉僵硬的衝他搖了搖頭。他微微一笑,誘道:“那你可曾想過到蕭府中庭後院瞧瞧?”
我靜靜地用茶蓋撥著杯中浮葉,想著找個什麼理由打發了這兩人,卻聽柳如煙聲色清朗道:“不想。下官查案時已經將蕭府搜了好幾遍,該瞧得都瞧見了。”
李不讓被噎沒了聲,我心下大悅,不禁對柳如煙好感又增。
“李相,您沒有入過公卿內府麼?”
“他曾將蕭府翻了個底朝天,說不準比本公還熟悉中庭後院。”我斷了柳如煙的話茬,淡道。不出所料的瞥見李不讓臉色一僵。
柳如煙不是傻子,已經猜到我所指爲何事,“哦”了一聲便不再多說。
我以爲這茬到此爲止了,怎奈李不讓面比牆厚,還磨嘰著說想到中庭瞧瞧。
見我真的不悅了,他欲言又止了一會兒,嘆氣,道:“公卿,實話說了吧,本相懷疑您在府裡金屋藏嬌了。”
“什麼?”我不自主的挑眉。
柳如煙滿眼期待。
“金屋藏嬌。”李不讓擲地有聲道:“本相想見見那美嬌娘。”
美嬌娘沒有,七尺男兒倒有一個。
我瞧著李不讓深邃的眼,那眼裡恰跟麪皮相反,沒有半分笑意。
我扯了扯嘴,嘆道:“他怕羞,見不得官。”
李不讓倒是沒有再強求,只是微微頷首,掀了掀眼皮道:“怕羞?那可不成。沒有哪座屋子能不透風,遲早都要教人知曉的,公卿若是不想日後麻煩,倒不如現在就割愛。”
他朝我舉了舉手中茶杯,微微一笑,頗豪邁的飲茶,我不覺又想起他初登蕭府那日的情景,啞然失笑:“李相,本公會考慮的。”
又稍適坐了片刻,他二人便起身告辭,我送他們出了府。
回後院時,沿途琢磨著今晚莫名來後定要向他提安排莫言離開蕭府一事。李不讓的話就算沒有更深層次的隱射什麼,也句句在理。
說到他,今日我見他從頭至尾神色至若,似乎元宵那晚種種驚人舉措不曾發生過一般,莫不是本公自個兒想多了?庸人自擾,自尋煩惱?
罷了,他不曾放在心上,本公還糾結什麼?
莫家人此刻仍然不知莫言境況,回莫府養傷自是不可行,幸好莫名在城外鄉郊有一座別院,我跟莫名便商定了明天趁夜將莫言送至那裡靜養,待傷勢痊癒了再回來。
事關莫家和本公名聲,莫言沒理由反對,沉默著聽從了安排。臨行前,他鄭重的告訴我待他能光明正大的回京,他要光明正大的登我門。
莫言一走,後院好似突然冷清了很多。我很納悶,他本是個悶葫蘆,一天到晚也說不了幾句話,他在時本公沒覺得有熱鬧,怎麼一走,倒像是身邊缺了件東西,教人心裡不踏實。
在後院裡逛了一圈,松柏蒼翠,紅梅幽香,四下俱靜……寂寞兩字冒冒然地浮上了心頭。
又到月半,清暉如銀,夜涼似水,天幕上散著幾粒星子,寮寂暗淡。
我差人在廊間支了張躺椅,剛躺上不多時,就見王勤領了個僕役一前一後往這裡來了。待他倆近身,我瞧清楚兩人懷中各自抱著的沉甸甸倆大罐,太陽穴就不自覺的跳上了。
“爺,相府和莫家別院……”
“王勤,以後這事你自行斟酌著處理吧,不就幾罈子酒麼,不必特意再來稟告了。”我悶聲道。
“是……”他應得不算利落,頓了片刻小聲道:“也不見得就是酒哪,上回不就裝了別的麼。”
那本公就更沒興趣知道了。
揮手退了他們,可王勤沒走幾步又折回來了,放了懷中酒罈,自衣袖裡掏出兩封信函來,說是隨酒一道送來的。
我接了一瞧,兩信封上都是一片空白,心道那二人倒是有默契。展開信箋,入眼的卻都是四字“逝者已矣”。
過幾日便是清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