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將我引進御書房的時候,皇上正執筆批閱奏摺,御案前我按君臣之禮拜叩,聽得一聲淡漠的平身才站起身來,見當今仍然忙著政務,便識趣的退居一側,等待天子啥時不忙了,賜我御言。
我一般不會揣摩聖意,在我看來天下沒有比這更愚蠢、費神且危險的事了。以前一直如此,眼下更是沒有揣摩的必要。
打量著御書房內的擺設打發時間,一室的安靜教我有些恍惚,突然聽聞一聲輕咳,我忙恭敬的挺了挺身,就要開口謝罪,卻發現皇上仍然埋首批閱摺子,那一聲輕咳倒像是我的幻聽,或是一個偶然並不具任何提醒責怪的意思。
不論是不是偶然,我的眼睛都不會再亂瞄,更不能心不在焉。我眼觀鼻,鼻觀心,當真一臉肅然。
只是偶爾瞥見御案后皇上冷峻的龍顏、凌厲狹長的鷹目,心下仍不期然的會犯嘀咕,人說女大十八變,我道這男娃絕對不輸女娃,別說十八變,百變都不爲過,變來變去變得面目全非。
大半個時辰過後,大約政務已告一段落,當今終於擡首瞧了瞧我,道:“朕讓蕭卿久候了。”
我忙道:“是臣來早了,陛下爲蒼生日理萬機,實乃社稷之幸。”
片刻沉默,我那皇帝外甥突然朝我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舅舅怎麼這般生疏,又不是外人。”
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於是我沉默。後來出宮回了府,我仔細回憶皇上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方有所頓悟,這等情況,回答‘是’或者‘不是’意義沒什麼不同,默不作聲實乃上策。
好在皇上並不是一定想聽我的回答,他半倚著龍座,隨手拿了本摺子,朝我瞥了瞥:“蕭卿最近過的可好?”
“臣很好,謝陛下掛念。”
“是麼?聽你這麼說朕就安心了。”當今微微頷了頷首,頓了頓又道:“可是,朕卻過得不好。”
我一聽,心裡咯噔了一下,有種禍從天降的感覺。
他仍是笑,雖然笑,面容卻實在冷峻:“驃騎將軍病了,太醫回稟雖說不危及性命,卻也要養上一陣子。朕召蕭卿來是想問問,蕭卿可有什麼好法子早些治癒了莫言?”
我思慮了許久,懇切道:“皇上,宮中太醫都無策,臣不通醫術,有心爲皇上分憂卻實在無法。”
“當真?”
我又鄭重的點了點頭。
“可朕聽說,當年在邊關驃騎將軍也曾大病一場,是蕭卿你不辭辛勞將人救過來的。”當今一臉高深莫測的看著我,道。
我一時有些呆,不曉得什麼時候自己成了曠世名醫。擰著眉想了很久,終於明瞭他所指哪件事。
那是莫言守邊的第一個冬天,猝然間適應不了邊關嚴酷的氣候,病倒了。軍醫開了個方子,正巧其中有幾味藥軍營斷缺,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名貴藥材,只是當時身處邊地,又是隆冬,我找那些藥材多費了些苦心,期間又在莫言帳裡進進出出了數回,不想這事傳到當今耳朵裡味道全變了。
我想解釋,可估計也解釋不清楚,再說當時我對莫言確實比其他將官要好上那麼一點,想了想還是不解釋了。
“蕭卿不說話,是真有這回事了?”當今還咬著話茬不放。
我低頭躬了躬身,心道,這誤會是片不清了。
當今瞇了眼,盯了我一會,饒是眼下我已經是個退出朝政的閒官,心也不自主的抖了抖。
“蕭卿果然是個體恤下屬的好元帥,難怪能得邊關衆將一致擁戴。”拍了拍手中奏摺,他輕笑。
我正要爲自己辯解一番,無奈當今手一擡,話鋒一轉:“還有件事讓朕甚爲掛念。”
我豎著耳朵,準備迎接第二個平地驚雷,本以爲轟隆隆的一聲巨響驚我一下就完了,結果卻是把我震趴下了。
我坐著皇上欽賜的軟轎回府,八個擡轎的侍衛不愧是天子御用,技術甚好,一顛一顛幅度不太大也不太小,若是往日我能舒服的打個盹。
只是此刻,當今在御書房裡的那襲話攪得我腦中一團亂,別說真打盹,就是打盹的念頭都不知飛到何處去了。他說——
“舅舅,朕不得不掛念你。”
“你爲北漠江山戎馬十年,如今天下太平,邊境諸國皆對我北漠禮讓三分,舅舅功不可沒。”
“朕以爲你勞累了這麼些年,犧牲諸多,也該放一放肩上重擔。”
“朕不召見你,是不想朝政國事惹你心煩。”
……
“朕也希望舅舅不見不該見的人,惹些煩事,徒增煩惱。”
……
“朕總是這樣掛念你,不好。”
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回想家變之後自己到底見過哪些人,其中又有誰是不該見的。
細細盤來,也就那麼幾個:李不讓,潘貴,柳如煙,蕭府一干雜役,打蕭家門前路過行人若干,秦蜜,龜公,還有……莫言。
不可抑制的苦嘆,柳如煙是路過的,而莫言……實在是情非得已啊。
回到蕭府的時候,已近傍晚,我雙腳一沾地王勤張媽就迎了上來,想來是在家門口等我多時了,他倆笑吟吟的面上緊張未退,似乎很擔心我完完整整的被擡進宮,缺胳膊斷腿的被擡出宮。
正要進門,卻見李不讓從裡面出來,這麼些時辰了,他居然還在我府上。
“公卿可算回來了,沒跟您道別就走於理不合,等煞本相。”李不讓邊說邊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眼下我沒心情跟他多話,只淡淡說了聲“慢走”,便進府了。
王勤跟在我身後說晚膳廚房已經準備好,只等我回來便可傳膳,我突然想到皇上前刻剛朝我打了兩個旱天雷,馬上又露著牙問我要不要在宮裡用了晚膳再走,頓時沒了食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