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出折騰下來, 疲乏得緊。我瞧徐明亦是一臉倦怠,外邊天色已暗,只等著當今發話讓我等出宮。
李不讓進了龍吟宮一直沒怎麼說話, 此刻看他面色木然少了幾分, 沉著的臉上眉頭深皺, 越發顯得凝重。
不知道在愁些什麼。
“蕭卿, 你有什麼話說便是, 只顧拿眼睛瞪李卿,他哪裡能知道你的心思。”
我一愣,李不讓也怔了怔, 轉眼朝我看來。
當今踱至我身側,脣邊笑意淡去, 利眼漠然平靜。半晌, 他道:“天色不早, 退了罷。”
我與李不讓徐明施禮告退,一腳才踏出殿門, 只聽身後一道聲音淡淡道:“廣隸,你留下陪朕用晚膳。”
身側李不讓滯了滯,側頭瞧了我一眼,跟著引路的內侍很快消失在夜色裡。
晚膳設在龍吟宮一處內殿。
內殿分裡外兩間,珠簾紗帳相隔, 透過水色輕紗隱約可見內間陳著張頗爲寬大的臥榻。外間擺設無甚新奇, 只靠窗砌的丈餘見方白玉石臺是個稀罕物。白玉臺質地潤, 高及膝, 上面鋪了兩團軟墊, 設著兩張長條矮桌,桌上擺幾道御膳。
當今盤膝坐到矮桌後, 朝我挑了挑眉,我在他對面另一張矮桌後坐。
“廣隸,今晚朕心下暢快,你陪朕喝些酒。”當今道。燭火下他素來冷峻的龍顏抹了層昏黃,凌厲去幾分,連笑意都柔和起來,“朕有罈好酒,一直等著與人分享,今日終是有了機會,定要盡興。”
我道了聲“遵旨”。當今噙著笑推開窗,夜風撲面,丹桂飄香。
熏熏的夜風裡當今笑得……柔情四溢。
宮婢將我手邊酒盞斟滿,一股怪味散了開來。
“廣隸。”當今端起酒盞,微微一笑。容不得細究,我擡手將那滿杯酒水喝個乾淨。
頓時,濃重的苦澀參著股令人作嘔的潮腥味在嘴裡蔓延。我悶咳幾聲,壓下喉頭陣陣翻涌的嘔吐感,只聽當今輕笑了聲:“這酒兇悍,別喝太急。”噙著笑,卻是一飲而盡,眉毛都不動一下。
宮婢遂將酒盞添滿,聞著那股味兒,我不由得皺了皺眉,當今卻又端起了盞。
三杯下腹,我直了直背,有些坐不穩。
當今笑:“味道如何?”
我默了半響道:“與臣往日喝的全然不同……,勁道剛猛十足,臣怕是受不住。”
他淡然:“比這更難受的滋味你都不吭一氣的嚥下過,這就受不住了?”他掀了掀眼皮,輕飄飄道:“若是在不舒服,吃些菜壓一壓。今晚這壇花雕喝完了才讓你走。”
“花雕?”比□□還難以下嚥。
當今頷首:“花雕。不過,朕在裡面加了些料。”
發晃的眼見他一仰頭,酒盞見底,一滴不剩。笑意不減,他凝了我片刻,道:“廣隸,該你了。”
……
罈子見底的時候,我已記不得壓了多少杯下腹。面前盤碟皆空,喉頭作嘔的衝動一陣一陣。
頭暈腳虛,身子不像自己的,內腑騰著陣陣火……文火,卻不是熟悉的熱辣,溫熱溫熱的,倒似冬天在熱水裡泡澡,蒸得渾身冒汗。
“陛下,臣,臣……”
“……今晚留在宮裡罷。”
我張眼愣了多時,方覺當今不知何時已近到身側,棱角分明的龍顏在我眼前清晰一陣模糊一陣。
下意識地瞇眼,撐著桌案起身,使勁半響,竟是半點沒挪動。
“……別折騰了。”
當今擰著眉,不知在說些什麼,入耳的只有那四字。
每回酒醉第二天,稍有了那麼點意識,我總是在半夢半醒裡提醒自己下次不能再醉了。可每回下次再喝酒之時,總是忘記自己上回躺在牀上皺眉摁額頭,哼哼唧唧的熊樣。
不過這次頭痛之外,意外地撈了點好。
我做了個夢。夢到從前,姐姐在錦瑟宮花園裡蕩著鞦韆,我吃力的抱著個奶娃娃站在一旁看。姐姐絢麗的水袖羅裙在風裡飛揚,蝴蝶都不及她美麗。懷裡的奶娃喜歡扯我的頭髮,扯得我頭皮一陣陣發麻發疼,低頭看他時,他仍緊抓著我的發,咧嘴笑得口水直流。
翻個身,不小心晃了頭,裡面陣陣抽疼。還沒來得及呲牙,有人掰過我身子,操著後頸半扶我起身,餵了幾口溫水。
喉嚨裡剛舒坦了些,馬上一手撫著我前胸順氣,我更舒服了些。閉眼享受了片刻,我嗯了聲喃道:“行了,王勤你忙去罷,我再躺片刻。”
那手一滯,扶著我躺下,我半掀了眼皮,幾寸之近但見一張深刻面龐,沉靜似潭,俊如刀刻。
當今一瞬不瞬凝著我,眼神平靜深沉。
神智清醒了,我張了張嘴:“陛下。”
他沉默半響,扯起抹戲謔的笑:“醒過來了?不會再說胡話了罷。”
我掙扎著下牀,他一手壓著我肩膀,淡聲道:“行了,別掙了。躺回去再休息片刻。”轉了身便朝外間去。
我下地,整了整胡亂的睡袍,卻到處不見外袍。
“你的衣衫沾了味兒怪難聞的,送內務府洗了。”當今側身道:“趙來拿來乾淨衣物前,你還是回榻上躺著罷。”
趙來送了衣袍替我更換好,已是日上三竿。
我到外間請退,當今正埋首政務,見了我擱下摺子淡道:“不忙。”上下打量我幾眼又說:“可有哪裡不舒服,宣太醫過來瞧瞧?”
我忙道:“臣很好,謝陛下。”
當今笑:“廣隸,在朕面前何必逞強?昨晚你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忍著作嘔忍到臉色發青,那酒就真的那麼難以下嚥麼?朕喝得可不比你少。”
我暗自苦笑,不知道他怎麼搗騰了那花雕,弄得又苦有腥,全然走了味道,喝在嘴裡粘糊糊的。
“那酒是文瑞的得意之作,加了幾株草幾樣活物在裡面泡了不少時間,補血補氣極佳。”當今點頭正色道。
我聽著,昨晚上胸中翻江倒海的滋味不覺又涌了上來。太醫院院首文瑞有樣癖好——泡藥酒。據說癡迷成災,火候跟他的醫術不相上下,藥草毒草,蟲蛇壁虎□□都入過他的酒罈子。
當今起身踱至我面前,面色微凝:“昨晚朕沒與你明說,是怕你忍不住真吐了。廣隸,你還好吧?”
“臣……甚好。”我僵著臉道。
當今轉回到御座後,重新執起摺子翻閱。我等了等:“陛下,容臣告退。”
他眉峰一擰:“你急什麼?朕還有正事要與你商議。”掀眼瞧了我一眼,頓了片刻道:“南唐秦王世子拓拔野,你對他不陌生罷。”
擡眼,只見當今垂首桌案,御筆批折,心無旁騖的專注。我略舒了口氣,定了定心神,勉強淡道:“見過寥寥數面而已,所知大多止於傳聞。”
當今筆下滯了滯,擡眼挑眉微笑:“這朕自然知曉。你與拓拔野幾度惡戰,恨不能手刃彼此,難不成還生出情誼來。朕的意思,就你對他所知,拓拔野是個什麼樣的人?”
拓拔野是什麼人?
是南唐王的親侄子,南唐太子黨裡中堅勢力,不出意外南唐軍經後數十年的掌權者。
是北漠小覷不得的敵悍將,說句話干係北漠邊境安定與否的梟雄。
是我的夙敵,我的……大仇。
“廣隸?”
輕舒了口氣,我道:“撇了家國仇恨,拓拔野能征善戰,是個……英雄人物。”
當今擱筆,凝了我半響,沉吟片刻,又道:“那他……樣貌如何?”
我道:“高鼻深廓,威武硬氣,……不難看。”
當今挑眉,探尋眼神射來,我接著道:“拓拔野原本生了張好相貌,不過,前些年征戰中破了相,一道長疤額頭切至下顎,切過左眼,壞了先前皮囊,左眼……也不太能視。”
當今愣了愣,遂道:“哪個破了他相?”
沉默片刻,我道:“是我。雁門一戰之時。”
當今凌厲的眼底驚訝一閃而逝,霎那沉寂,暗沉得如萬丈深潭。
許久,當今道:“廣隸,幾個月前朕接到南唐王國書,拓跋翼甘願對朕俯首稱臣,進貢繳賦,求兩國邦交安好。”
我微垂了首,道:“恭喜陛下。”
當今道:“這其中,你功不可沒。”
“臣……”
當今擡手止了我到嘴邊的話,凌厲眼神閃了閃,微沉了聲道:“朕知道你恨不能將拓拔野扒皮拆骨,挫骨揚灰。”
……
“南唐王幾次遣使請求朕準許下嫁北漠公主入拓跋氏,兩國共修秦晉,朕已經應允。”當今盯著我,道:“朕應允永寧公主下嫁秦王世子,下月初十,拓拔野將帶著南唐國聘禮前來迎親。”
我再道了聲賀。
當今抽了抽嘴角,抿脣半響:“廣隸,你若有怨有恨,今日在這殿內任你朝朕撒。”
何來怨與恨。
邊關安定,四海昇平,社稷之福。
當年奔赴邊地之時,抱的不就是這個希望麼。
廣浩的仇,記在心裡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