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利刃貼著李不讓脖頸, 映著陽光反射出刺眼的鋒芒。當今面沉如水,狹長的利眼冷冽暗沉。李不讓一臉漠然,握著長劍的手緊了緊。
當今彎了彎脣, 冷道:“怎麼?想反抗?如此情形你覺得自己有本事脫身?”頓了頓, 挑眉, “還是說你打算弒君?”
李不讓直視當今, 平靜道:“我若是想反抗, 不會等到現在。早在這兩營兵士衝出來擺陣前就動手了,皇上也不會有機會把劍架到我脖子上。我既然放棄了先機,現在又怎會圖做掙扎。”手一鬆, 長劍落地。
我看著他,愣了愣, 雖然他說的在理, 卻沒料得他在此種危險之下如此乾脆棄劍, 不由暗自驚心。
當今皺了皺眉,神色變了變, 一言不發,陰沉的臉更是晦暗難測。
李不讓卻是一臉鎮定:“皇上不必多心,如今我已是困獸,回天乏術,翻不出陛下掌心。陛下說得不錯, 確實是我唆使廣隸離京。”
我皺眉, 李不讓轉過頭看了我片刻, 微微一笑, 復又轉回去對當今道:“早在那個時候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眼下的結果不是沒料到。”
他一番剖白倒是真的像在作最後交代,如此, 他又把我看成了什麼?思及此,胸中隱隱憋起一股悶火,憋得慌也怒得慌。
我正要張口,眼角餘光裡當今一抹嗤笑自脣邊漾開,他不無譏誚道:“你還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跟誰作對。既然曉得落在朕手裡,朕絕不會輕饒了你,那個你所謂的先機怎麼就讓它白白溜走了?朕其實著實想看看李氏的長公子棄武從文後,還存有幾分將門風範。”
李不讓默然一陣,忽然扯嘴輕笑起來:“那真要讓陛下失望了。陛下神算,調兵埋伏於此圍堵我和廣隸,李不讓不懼一搏,”他轉眼看了看我,“可廣隸不想跟陛下動刀劍,他意願如此,我又豈會拂逆!皇上,我與你最大的不同便是我永遠不會強迫廣隸做任何事,也不會讓他爲難!前面縱然是條死路,我踏上去,又如何?”
我被這話震得一陣發懵,半晌回過神,當真是百種滋味涌在心上。
最難消受美人恩。美人恩淺,英雄情長,倘若美人換作英雄,又當如何?
李不讓的情太重,我,怎麼消受?
“那麼,你就死吧!”當今沉聲一聲低喝。
“皇上,李不讓死,臣只有跟著自刎以消己罪。”我抽出劍,架到自己脖子上。既然根源出在我身上,面對當今,我只能用這種最沒出息的法子,賭一把。
“廣隸!你說什麼混賬話!”李不讓當即吼道。
我直視著當今緊繃的冷峻面孔,淡道:“臣,說得出,做得到。”
日斜西山,風中涼意漸濃,一陣一陣撲面而來。我持劍看著當今,他握劍的手捏得死緊,僵直了一般一動不動,昂然挺拔的身影堅硬如石。
他繃臉一瞬不瞬盯著我,猛然手劍歸鞘,擡手輕輕揮了揮,身後手持強弩的一衆兵卒應令鬆了弦。
“廣隸,把劍放下!”當今咬牙冷道。
我垂下劍,忽然覺得渾身乏力,像是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心力。李不讓近到我身側,扶住我,惱恨低咒:“你怎麼能犯這樣的渾!真要有事,我死了都不得安生!”
我撫了撫額,倍覺疲累。
而事情,並未就此收場。當今仍在,兩營的軍士仍在,並且,絲毫沒有要離開的動向。
我擡眼看當今,自方纔起他一直緊繃著臉,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此時,他像是鬆了口氣的釋然,微皺著眉瞧了我片刻,道:“朕已如你所願放過李不讓。廣隸,跟朕回京,朕只當這事沒發生過。”
我看著他朝我伸出的手,默然半晌,剛邁出腳步,身側李不讓緊緊握住我的手臂,澀然道:“你……你真要……”
我朝他笑了笑,掰開他的手,走到當今面前,低聲道:“皇上,我們到林中說話,好麼?”
進了林子,我尚未站定,便聽到當今在身後斷然道:“你不想隨朕回京!”
我停下腳步,側身,當今站在幾步外,神色凝斂:“京師和朕教你這般迫不及待急於逃避麼?朕在等你回心轉意,你倒好,一聲不吭走得乾脆,跟李不讓兩人一前一後,戲作得十足!廣隸,你把朕置於何地!”利眼之中,薄光陡然尖銳。
我看著他,眼下只有一句話想說:“皇上……,小天,別再逼我了。”
他眼猛然一凜,脣動了動,欺身到我面前。近在咫尺的龍顏神色幾經變換,許久,才低聲道:“朕逼你得緊,讓你覺得喘不過氣來?”沉默了多時,他又道,“這應該不是朕一人的功勞吧?”
我默然看著他。寸步的距離,當今溫厚沉穩的呼吸清晰可辨,他忽然彎了彎脣,揚起一道深深地笑:“李不讓爲了你對相位棄之不顧,又爲了你甘心束手落在朕手中赴死,嘖,單看這份癡心,卻有幾分動容之處。他可能真的不曾強迫過你什麼,只是……廣隸,你不認爲有些東西比起強迫更難以承受麼?”
我看著他脣邊一抹淡淡的嘲弄,聽他緩緩道:“李不讓大言不慚說不會讓你爲難,他要真有心,就該早些對你放手!說到底,他不過是換了一種手段逼你罷了,跟朕半斤八兩,沒什麼好得意清高的!”目光犀利如芒。
我心下泛著苦悶,“陛下……”
“小天。”當今道,揚脣微笑,“方纔忽然聽你這樣喚朕,讓朕想起不少舊事。”淡淡的笑意染上眉梢。
我皺眉不語,當今凝視我半晌,淡淡道:“朕把話扯遠了,此地也確實不合適追念往事。還是你跟朕說說原來的打算罷。你與李不讓相約僻靜小鎮,下一步準備到何處?隱世埋名?或者乾脆就跑到別國去,永不回來?”
我正要開口,當今不容置喙:“你知道,朕是絕對不會容許的。朕能容忍很多事,唯獨這樣,不行!”
我嘆了口氣,淡道:“皇上是否還記得曾作下的承諾,北漠境內任臣逍遙。臣眼下就請皇上兌現‘逍遙’之諾,放我暢遊四海。”
他面色漸漸凝住,瞇眼啓脣:“你可真能把我機會,此話比金牌令箭更管用。”頓了片刻,微微扯嘴,“罷了,朕既然作下承諾,就不會再次食言。你要逍遙就逍遙吧,李不讓……你要覺得他跟著合適,也隨他。”
我正覺得他怎麼忽然之間如此乾脆,卻聽他話鋒一轉,又道:“只不過,朕也有朕的底線,朕不能真的由你跑到天涯海角。暗衛跟著,還是你自己給朕行蹤,二者選一。”
我與他對視片刻,他無動於衷道:“不要擺出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臉面,朕已作出讓步,你也快些作決定。”
我作好選擇,想著事情好歹有了個暫時的瞭解,剛喘過半口氣,當今又道:“朕的話還沒說完。”
看他的臉便知道底下的話一定不會有多動聽。
“朕要說什麼,想必你也能猜得到。”他輕飄飄道:“朕只是囑咐你,早日回京。”
我漠然等他下文,果然不出所料,他斂起神色,低沉的聲音溫厚卻透著強勢:“朕在皇宮等你。廣隸你知道朕耐性有限,當然更清楚朕的手段,把朕惹惱了,不違背承諾,朕也有法子讓你乖乖回京。記住別把朕逼到非那樣做不可的地步。”
他說了這麼一通,看似終於舒坦暢快了,也把我的心說冷了,更說翻騰了。
我躬身請退出樹林,他俯身到我耳邊,溼熱的氣息灑在耳頸,驀地讓人一驚。“別怪朕,朕只是希望早些彌補十年的空白。……記住,朕不容許別人擁有你!你是屬於朕的!”
於是,便翻騰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