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讓圈著我的手臂緊了緊, 不發一言。
一室沉靜。
許久,我聽耳邊有道聲音輕聲說道:“我們一起走吧。遊山玩水也好,隱世埋名也罷, 離開京師, 你想去哪裡, 我陪你到哪裡。”
我被他一本正經的傻話震得發懵, 不得不撐起精神。縱有千萬句話, 到了嘴邊挑了句最實在的:“李相,你是相爺。”
李不讓滯了滯,終於放開了手, 自我耳邊慢慢擡頭:“廣隸,你當我說這話是一時衝動麼?”面色凝了凝, 忽然又嗤笑:“宰相當也當了, 就那麼回事, 實在沒有什麼特別的,值得我一輩子耗在上面。”
我剛要張口, 李不讓凝起臉色,深刻的面容堅定又有幾分決絕,他道:“你先什麼都別說,待我說完,你再說。”
他轉過眼去看著窗戶外不知何處, “相交不到一年, 這是你對我說的, 說的不錯, 但我……不承認。我認識了你二十一年, 從你七歲開始,就一直在看你。”他啞聲道:“我知道你沒上過樹掏鳥蛋, 沒下過水捉泥鰍,不喝花酒,不逛戲園,除了讀書就是練武……我看了你二十一年,無法移開眼。看你寂寞,看你忠誠熱血,也看你痛徹心扉,受屈隱忍,不怨不悔。……我眼裡從來沒有揹負榮辱譭譽的大司馬定國公,只有一個……受盡了委屈仍然義無反顧不知道善待自己的傻子。”他轉過眼,臉上沉色瞬間剝落,“廣隸,你的人生太多缺憾,教我如何放下你。”
我忽然覺得壓抑,胸口壓著什麼堵得慌,吐息都費力。
“放不下你,幫不了你……”
“‘二十年的知己’,‘重新再來下一個二十年’,這都是自欺欺人的鬼話!”
……
“看你太久,早把你刻在骨上,這輩子不可能再有另一個二十年。”
有什麼落在手背上,刺得手背生疼。
我擡眼,心真真正正被刺了一下。
“你傾盡所有爲皇上付出了小半生,我明白,他刻在你的骨上。可能你跟我一樣,也無法重新再來。”他喃喃道。
“廣隸,我不要求你捨棄,更不會要求你重新再來。你心裡……想著誰也罷,念著誰也罷,我都不計較。”
李不讓定定看著我:“我只是想再問一句,你若不應允,今次之後,我永不再提,李不讓甘願就這麼看你一輩子。”
“廣隸,你可願隨我離開京師?”
我看著他硬氣十足的臉上,兩道沒幹的淚漬,聽到自己說:“好。”
王勤端著煎好的湯藥進來時,李不讓正在我榻邊凳子上坐,不喜不怒,一臉正色,直直地看著我。
待我喝完藥,王勤在我身後再加一個軟墊,又將榻上薄被換成保暖蠶絲被,李不讓仍一動不動坐著,手腳沒動,眼神也沒怎麼動。王勤退出去時,連瞅他好幾眼,他似乎渾然不覺。
王勤退出房,合上門。李不讓眼神微閃,面色神情照舊正色,動了動脣,遲疑地嘣出句:“你當真應允了?”
我撫額,苦笑。片刻之內,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回問了。“李兄,你若再問,我便要反悔了。”
“那不成!”
李不讓緊張正經的神色好歹褪去了些,緩緩揚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彆彆扭扭斷斷續續跟我扯了些無關痛癢的小事。見臥房最大的窗戶當風大開,他起身合了窗扇。
再回到榻邊坐,他挪了挪凳子,朝我靠了靠:“廣隸,眼下最要緊的是你把傷先養好。這樣罷,我府裡有幾支老參,一株千年靈芝,幾味外邦補藥,正適合你眼下服用,回去之後我差人送來。”
“我府裡不缺……”
“徐大夫囑咐了,你這次一定要好好養。用藥上無需手軟,最好這次能將之前落下的傷病舊疾一併整治了。”李不讓神色頗爲認真道,“你這幾天,還是能躺不坐,能坐不下地比較妥當,這樣好得快。”
他滔滔不絕沒打一處咯噔,說完歇嘴。
我掀眼見他一臉鄭重,眼角眉梢醞著幾分強硬,翻騰到嘴邊的幾句話轉了幾圈後咽回去,艱難道:“我……知道了。”
李不讓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我也正好趁此時機做些籌劃,要走的時候隨時抽身。”他沒說一句如何面對當今,也不提怎麼向家中交代,只饒有興致地說哪個時節哪些去處比較適宜。他說眼下正是秋季,西北各州各府一入秋,遍地蕭索,到了冬天更是寒冷刺骨,不適合我傷後固本,還是東南一帶氣候好,尤其濠州渝州兩地,草木四季常青,雲淡天高,在那裡過冬賞心悅目。要是覺得一個地方呆久了膩味,開春後,可以前往靈州,或者向西向北都行,春夏兩季各地風光各有千秋……
我靠著軟墊,聽他說得認真且動情,有幾分心動。
“等你身子徹底好了,我們可以在北方過個冬天,看一看那裡大雪紛紛,遍地潔白,銀裝素裹的壯美。”他說了沒幾句,心情就激動起來。我看他一臉的豪氣,忍不住感嘆,他身上淌著將門熱血,骨子裡其實徹頭徹尾統兵武將一個,穿了十幾年文官服,著實辛苦了。
李不讓再豪氣了片刻,面色忽而漸漸淡了下來,有幾分沉重:“今日我進你家門,府邸戒備比上回又更嚴密。方纔一路進後院,我瞧著有幾張臉面分外眼熟。”他皺眉朝我一瞥,眼神頗爲複雜:“林峰吳躍在禁軍供職已五年,一直是在皇上寢宮當差的。趙放王幹張榭乃新一批禁軍裡的佼佼者,再說馬鬱,他可是禁軍十教頭之一……”
擰眉半晌,他沉著臉遲疑:“你要離京……皇上,只怕皇上不會輕易允許。”眉峰越蹙越緊,不知陷進了哪裡,似乎很難自拔。
敢情他把往後種種描繪得天花亂墜,眼前最要緊的難題倒拋在了九霄雲外?
我覺得我對往後還是先不要抱太高的期待比較穩妥。
“這事要詳細籌劃。”李不讓道。
我再暗自感嘆了一番,才把好事告訴他:“你不必太費神,皇上已經作下承諾,北漠境內任由我逍遙。”
這次,我希望當今不要再反悔。
李不讓顯然有些懵,許久之後還將信將疑。我沒理他,只接著道:“我這裡問題不大,倒是你身爲宰輔,百官之首,朝廷砥柱,皇上會同意你辭官?”
李不讓吃笑幾聲:“多謝你這麼看得起我。”轉而又不以爲然地露牙,“你太不瞭解皇上。在皇上眼中,朝堂之上,沒有誰不可取代。北漠人才濟濟,陛下知人善任,少了誰,國運照樣昌隆。”
這話確是不假,李不讓到底是做了相爺的,看得很透徹。
不多時,王勤又進來,端著一碗滋補湯一碗藥,在我榻邊邊伺候邊說天色不好,估摸等會兒又要下雨。
李不讓起身開窗看天,天色確實陰沉沉,加之時辰不算早,就跟快入夜似的。李不讓折回榻邊,就著天氣對王勤說了些補養我傷勢的瑣事,再幹咳一聲,輕聲細語囑咐我幾句,貌似不情願地告辭了,王勤追出去送他。
我委實累了,在小榻上半躺,沒來得及將今天發生的事理一理,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