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讓戰死, 在廣隸心上留下狠狠一刀。
我料到他會爲此受傷,卻不知道會傷得這麼重。如果早知有這一天,當初怎麼也不會答應他們留在軍中。不在軍中何須上陣, 北漠境內哪個角落呆著, 都好過如今的死別。
留下他們, 是我的一點小小私心。
只要廣隸在邊關, 即便他不能和我攜手, 至少還在我一眼能望到的地方。如此,總好過眼不見,空留思念。
我希望, 就算要放手,也讓我慢慢地放。
邊關的局勢其實早在當今宣告御駕親征之後已經緊張到了崩潰邊緣。南唐王拓跋翼應勢也趕赴邊境, 增援拓拔野。西陵賊心不泯, 不日便與拓跋翼結盟, 聯手共同來犯。西陵王正值壯年,此次亦是親自掛帥。如此情勢, 與五六年前的雁門大戰何其相似。
昔年廣隸坐鎮迎敵,今次廣隸仍在中軍大帳,卻不必上陣拼殺。陣前有我,有李不讓,甚至還有當今。
如此, 甚好。我一直這樣認爲。
拓拔野無可爭議是南唐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的驍勇善戰衆所周知。廣隸說, 在戰場上與他交鋒, 不會感覺到他人的氣息, 他就是頭狼,必須靠本能跟他作戰。
廣隸說的不錯, 雁門那一戰我已經深有體會,這次又再真真切切感受一回。
槍尖和著血霧自李不讓胸口抽回的那一瞬間,即便拓拔野同樣受了李不讓一劍,那雙鋒利的眼卻如結了冰一樣冷冽無痕。
李不讓的傷致命,撐到戰事結束已是奇蹟。
我不敢太多移動他,派傳令兵往中軍大帳報信,廣隸來的很快。
他跳下馬便緊緊抱住李不讓,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到他不斷地喚李不讓的名字,漸漸低啞的聲音最後消失在他們的脣齒間。
他擁著李不讓一直坐到傍晚,乾涸的血漬在他脣上斑駁一片。我記得多年前,蕭廣浩戰死,他也是如此的痛。
拓拔野的□□扎進李不讓胸口的霎那,我已看到那槍尖同樣扎進了廣隸的心。
下意識地朝他邁出一步,卻被當今喝止。
我木然轉身上馬,策馬跑出很遠。不錯,那些痛沒有人能爲廣隸分擔,一如幾年前他的至親一個一個離他而去,痛到了極致也只能獨自咬牙承受。
究竟要到何時,要怎樣做,他才能不再受傷。
他把李不讓抱回營房,他曾經的住處,兩天兩夜不曾出來。
我端著飯菜第一次進去,他正爲李不讓擦身,然後梳髮,換上嶄新的衣袍,所有這一切進行的緩慢而細緻。
我默然看著,抑制不住手指微微顫抖,我想說,廣隸,不要這樣。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看著他凌遲自己。
什麼也做不了。
這是第幾次踏進這營房,我已不記得。進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他依舊是對著李不讓漠然端坐,沉靜地如同一潭死水。
我轉身退到門外,深深喘了口氣,再要進屋,瞥見當今冷著臉正朝這裡來。
“他還是滴水不進麼?”當今緩緩踱來,眉峰微蹙,看著我手中的吃食,冷峻的龍顏越發暗沉。
我並不需要回答什麼。他往房裡看了片刻,甩袖大步入內。
我在廊裡站著沒動,不多時就聽到屋裡出來當今低沉的聲音:“你這樣不吃不喝是要作甚?這樣看著他能讓他活過來!……夠了,廣隸!朕知道……你心裡苦,朕給你時間療傷,多長都不打緊。但朕,見不得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我深吸了口氣,剛要離開,又聽當今說話,這回他的聲音像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你打算餓死自己不成?不必這麼折騰!這柄匕首吹毛斷髮,你真想死,直接拿它往心窩上扎!”
裡面一聲響動,我猛地回身衝到門口,卻見房裡當今正按著廣隸後腦,扣著他的牙關,不遺餘力掠奪他的呼吸。
默然後退,轉身的剎那瞥見當今在廣隸耳邊低聲說著什麼。廣隸,如我兩天以來任何一次所見,沉靜冷漠。
我竭力喘了口氣,衝到馬廄拉了匹馬出營,縱馬狂奔,卻怎麼也無法舒緩胸口壓抑地沉悶和陣陣鈍痛。
曾經雁門一戰,廣隸身心重創,我再是心痛卻不曾如眼下這樣害怕。因爲那個時候,他必須禦敵,必須捍衛疆土,他尚有責任要盡,還有信念可以堅守,我知道再沉重的傷他都會受下來。
而如今,他要拿什麼自救?
李不讓,既然堅持不放手,爲什麼不堅持陪他到最後!
倘若傾盡所有隻是在他心上留一道傷,何必一路相隨,何必體貼溫存,何不盡早放手!
何必跟當今爭到底!
爭到底,最後又會給廣隸留下什麼?
我不止一次想過當今對廣隸究竟是何用心。在那樣冷酷徹底的傷過之後,又數度示好,霸道施恩,皇權傾軋,不擇手段把廣隸縛住,警告所有人不得越雷池一步。
帝王的心就如深潭之水深不可測。他也許真的愛廣隸,可他的愛註定挾著掠奪,強勢,誓不罷休!
任何人介入其中必定受傷,傷己,亦傷廣隸。
李不讓執著介入,用付出和守望讓廣隸動容。一張溫柔的網網住廣隸疲累的心。
可強勢或是溫情,步步緊逼還是默默守候,一座鐵籠一張棉網,最終無法喘息的是誰?籠破還是網毀,傷得又會是誰?
情越深,傷越重。
廣隸交付給當今的是什麼或許他自己並不完全清楚,我在他身邊四年,看他忠義情盡數付出,看清楚了他給的不是半生,是——一生。
所以我,退開一步,不再糾纏。
不是不愛,是太愛。太愛,所以放手。
在駱駝崗上站到天黑,回到軍營,只想再去看看他,一些話他聽一百次聽不進去,那我就講一百零一次。
半道上副將把我攔住,小聲地說我前腳出營地,當今後腳就打暈了廣隸,抱進了中軍大帳裡。就在剛纔強灌了半碗人蔘雞湯,折騰得大帳里人仰馬翻。
我心中一痛,忙問:“現在怎麼樣了?”
副將搖頭苦笑:“還能怎樣?蕭……定國公被皇上一記手刀劈在後頸,此時正在昏睡。”
我沒作多想,擡腿就往中軍大帳,副將一把把我拉住:“你去哪?”
“見陛下……請示下一步對敵之策。”
副將用力抓著我的手臂不放,壓低聲道:“你就別給添亂了,裡面好容易平緩下來。況且皇上下令沒有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應敵之策也將另擇時日召衆將議。”他默了半晌,才又道:“眼下南唐西陵暫時退守十里,想來此前一戰他們受創也不小,只是情勢仍然容不得我們鬆懈……”瞄了我幾眼,欲言又止,最後無奈嘆了聲:“不知道蕭大人現在到底如何了,皇上近來越發喜怒無常,軍中大將見駕個個心中犯悚。……我在邊關早聽說陛下龍威盛極,如今看來果真是所言不假。陛下他……”
我颳了他一眼,斷了他話茬:“爲武將,戰場上多動動刀,少惹閒話!妄議天威,你是活膩了不成!”
他立刻噤聲,繃著臉跟在我身後回營帳。
半夜,中軍大帳裡隱隱傳出騷動。我出到帳外,正見一隨駕親衛端著什麼自大帳裡出來,他從我身邊過,藉著火把光亮我看清他手裡拿的是摔壞的碗器,碎片上交錯黏著血痕。我忙拉住他問怎麼回事,那親兵直道血跡不是定國公的,其他不肯多說。
我鬆了口氣,卻說不出心下是哪種滋味。
當今終於也忍到極限了。
李不讓戰死那日,他下口諭暫且由著廣隸自處。
廣隸不吃不喝,一字不說,坐在李不讓跟前。我看在眼裡,當今亦看在眼裡。
兩日,當今的冷靜和自持終於消耗殆盡。眼下他又亮出了強悍的手段,吃喝用強,休息用強,可也僅僅如此而已。
這樣,救不了廣隸。
昏暗裡,我朝著剛踱出大帳的人影半跪下身,此時,不論他手握多少人的生殺大權,他也只是只困獸。
接下來幾日,敵我都在整頓軍隊,並無戰事。
雖無戰事,氣氛依然十分緊張。我白日裡埋在軍務之中,尚且能自制,到了晚上臨睡卻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去往大帳看。
今日探子來報,拓拔野雖被李不讓所傷,卻無性命之憂,仍是南唐主帥。我從不怨天尤人,聽此消息也忍不住切齒,這混賬命怎麼如此之硬!
廣隸要是知道了,會怎樣?
現在大帳裡什麼情形沒幾個人知道,知情的侍衛親兵又都緘口不言。而當今在人前越發冷峻,暗沉漠然的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現在其實是不如之前憂心了,這幾日皇上既然沒有出格之舉,又比之前製得住心緒了,想來廣隸在裡邊還算……好。
如今我也不指望別的,只要廣隸還活著,其他的……以後慢慢再說。
我作如此想,但當今卻不是。
廣隸進了大帳裡第五日,當今召衆將在我帳中議事。
我的帳中,他端坐上位,軍中大將分列下首兩側,正是商討對敵之策。當今平靜的宣告廣隸將率軍上陣迎敵,迎戰拓拔野。
這一刻,我在他的冷硬堅決裡真正看清一個帝王無人能及的狠和絕不罷手的執念。
拓拔野是廣隸的大仇,領軍迎戰勢必肩擔將士生死家國重任,當今此舉是用仇恨和責任逼迫廣隸振作,在廣隸如此不堪重負的時候。
但我知道他會如願。
幾日後,廣隸隨當今一起出帳。
在我面前的蕭廣隸沉靜依舊,卻銳意如芒,曾經俊雅的面容冷漠如霜,微揚的鳳目裡一層薄薄的冷色如冬天邊關清冷的月光。
他不是之前我所熟悉的蕭廣隸,但至少,他活過來了。
再次領軍,冷淡之下是尤勝從前的冷靜,淡漠的眼神在見到拓拔野的瞬間凝成劍鋒。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這樣的眼神,那是沉在他心裡的痛。
跟拓拔野交鋒兩次,那個狼一樣的男人終於在廣隸劍下負傷,南唐兵將用極其慘烈的代價把他從廣隸手中救走。
經此之後,由於傷勢,拓拔野再未上陣。
廣隸,如一團冰冷的火,從邊關一路燒過半片敵境。
我在他身側,縱馬沙場,刀光劍影裡總有剎那錯覺,彷彿時光仍在多年前,他不曾回京,蕭府還是北漠輝煌的第一大世家,他還是名滿天下的大司馬,他回頭看我的眼中或許偶爾會有不易察覺的寂寞,可絕對沒有冷漠,沒有痛。
我希望可以再次看到那樣的他。
夏末,南唐西陵傾力一搏,再嘗敗績。
南唐王西陵王陣前求降,自貶爲國主,呈王印、國土全境詳圖,俯首稱臣。
我立馬在他身後,看當今受降之後,握著王印降書驅馬緩緩朝他靠近,冷峻的龍顏泛出一抹薄薄的笑意,利眼似刀似火。那是看準了不放手的執著。
幾經糾纏,他爲敷住廣隸,狠得下心,使得了手段,沉得住氣,耐得住性,皇權傾軋,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當今在離廣隸一丈處勒馬,片刻沉默,卻是勾出一道深刻地笑,伸出手,三軍陣前,沉聲:“後半生,由朕陪你走。”
他,不計後果。
不罷手。
我緊了緊手中繮繩。廣隸,我愛你。
所以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