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剛纔的那幕日後御書房裡少不得被一番盤問,我就覺得頭有點疼,於是徑自回到寢房躺下睡去了。
不記得從哪天開始,沾上枕頭就會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過往,聽說夜不能寐,思憶往昔是上了年紀之人慣有的毛病,我很擔心自己是否未老先衰。
起身點燃安魂香後我才安心的躺會去,不消片刻,房裡便溢滿淡淡的幽香,聞著這股香氣,翻騰的思緒漸漸安靜下來。
朦朦朧朧,半夢半醒裡,我似乎聽見了人吼馬嘶,刀戟相擊。又似乎看到了冷月孤星,屍橫遍野,孤寂的城樓上一人獨飲花雕。
柳如煙上門的時候,我還在迷迷糊糊的睡著。王勤喚我起身,我費力的睜眼,腦中一片混沌,就著冷水洗了把臉,才清醒了些。
李不讓今日沒一道過來,這很新鮮。
柳如煙一見我,照例跟往日一樣問候,什麼打擾府上,諸多不便,多包涵之類。他對本公向來客客氣氣,感覺不上親近亦沒有疏遠,就本公眼下的情景,能如此已是很好。
幾句寒暄柳如煙便忙著去查案,離開前廳沒多久他突然又折回來,告訴本公說宰相公務纏身,稍後纔會到。
我不記得有問過他李不讓的行蹤,也不覺得宰相的行程需要特意向我稟明,這人查案查得糊塗了。
午膳後不多時,李不讓來了,眉眼含笑,意氣風發。
本公原是猜想他被城隍廟裡的相士潑了冷水,指不定要黯然傷神到幾時,沒想一個晚上那教人斷腸的情愁就無影無蹤了。
拿得起,放得下?或許。多情薄倖?未可知。
本公直道當朝“武相”性子不安排理出牌,心思難測。
就像眼下,他出言調侃,本公完全不知其意,更別說怎麼接茬。
他說:“公卿,本相晚到半日,你就念我至斯麼?目不轉睛的。”
幸好柳如煙返回前廳,打斷了莫名其妙就不自在起來的氣氛,幸好。
“柳中丞這般匆忙,是案情有所進展了麼?”我問。
“不是。”柳如煙黯然嘆了口氣,滿臉的倦色,道:“下官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李相成全。”
“中丞但說無妨。”李不讓道。
柳如煙垂首躬身道:“下官懇請京兆尹捕快李飛協助一同查辦此案。”
“那個神捕?”李不讓皺眉。
“正是。”柳如煙看起來很是自責,他道:“下官查案數日,自以爲盡心盡力,然案情至今仍是毫無頭緒。下官無能,不怕遭人笑話,可特赦令落在不法之徒手裡,事關重大,柳如煙可擔失職之罪,卻不能容忍案犯逍遙法外,藐視天威。”
言辭懇切,句句肺腑,不知皇上聽了會作何感想。
如果說忠臣是這個樣子的,那眼下我和李不讓連忠臣的邊的沾不上。
柳如煙一臉期待,李不讓乾咳了幾聲,眼神閃爍,不知該往哪裡看。
我瞧他倆一個左右爲難,一個自接下案子就盡心竭力,無奈的一聲暗歎。
不妨就由我來給他點提示,反正本公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境遇橫豎不可能比眼下更糟。
“中丞,方纔你說特赦狀落在不法之徒手裡,事關重大。到底有多重大,可否勞你爲本公開解。”我抿了口茶,悠然道。
沙場十年,本公以爲自己的心夠冷夠硬,回了京一比之下才知道原來本公仍然很仁慈。
李不讓瞥了我一眼,目光如刀。
柳如煙大概是不解本公怎會有這等淺顯疑惑,愣了片刻才道:“有了它,便可免死。”
“什麼人才需要免死?”我又道。
柳如煙眼神閃了閃,似乎捕捉到了什麼,脫口道:“罪大惡極之人。”
我笑:“中丞漏說一種人,——即將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柳如煙神色一亮,繼而又蹙起眉峰:“可天下這樣的人何其之多。”
我搖了搖頭,不知該說他太憨直還是太傻,“確實是不計其數,只是中丞想過沒有,平頭百姓或是江湖遊俠即便得了特赦狀也是掀不起大浪的,若真是在這類人手裡,皇上自是不必憂心,哪日特赦狀現世,那日便是案犯死期。”
“公卿的意思……”
本公幹脆打開天窗說話,不跟人一點一點往外擠:“中丞是否想過,即使蕭府被抄了,能有多少人敢來行竊?又有多少人還記得‘特赦狀’一說?”
話說到這份上,就是傻子也該悟出點名堂了,何況柳如煙並非傻子,只不過初涉官場,缺了顆心眼。
“多謝公卿指點。”他頗爲感激的朝我躬了躬身,便又忙活去了。
李不讓從方纔起就一直沉默,現在也還在沉默著,他緊擰著眉峰,一臉淡漠的看了我片刻,突然脣邊漾出一抹譏誚,道:“既然提點了人家,怎麼不乾脆把話說的更清楚些。”
我笑了笑:“李相若是看不下去,大可以追上前去講個明白。”
李不讓乾脆道:“會於心不忍的又不是我,本相的心是石頭做的。”
笑著自座上起身,踱至廊下,看著冬日裡天邊難得一見的浮雲,我道:“李相真愛說笑。”
李不讓懶懶的踱至我身後,許久,不知是否本公錯覺,似乎聽著若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待凝神細聽卻又什麼都沒有。
“你這般指點柳如煙,皇上那裡遲早會知道,追究起來你要如何交代?”許久,身後李不讓低聲說道。
這麼頭痛的問題實在不想去思考。
天高雲淡,日光溫暖,難得的好天,明兒就是除夕,天氣看來也不會太差……
“公卿。”
哎……
我回頭,對著李不讓不善的面色,道:“該怎麼交代就怎麼交代。”
特赦狀不翼而飛,蛛絲馬跡難尋。
皇上震怒,卻是先將我問罪下獄,後下旨追查。
偏偏主導此案的不是京兆尹,而是對查案一竅不通的御史中丞。
爲什麼?
箇中因緣我猜得到,李不讓也猜得到,所以,特赦狀一案我們都不著急。
“你不是想再摔一次破罐吧?”李不讓的聲音陡然尖銳了起來,眼神犀利。
本想跟他打趣,卻見他面色一反常態,肅然緊繃,到嘴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來。我淡笑了聲,道:“怎麼會。”
李不讓點了點頭,嘆了口氣……又像舒了口氣。
我轉身,又看向天邊的那朵浮雲,半響,道:“李相,本公該向你道謝,向你致歉。”
並不等待李不讓說什麼,我接著道:“謝你爲了能讓本公出天牢頂撞皇上。……連累你受皇上責罰,本公深感歉意。”
“那樣的死法太窩囊,不適合本公。”我輕聲道。
“你能這麼想再好不過。”李不讓噙著笑,聲音爽朗,道:“公卿不必言謝,更不必言歉。一切都是本相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