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 我便起身。
拎了更衣架上那墨黑的袍子看了看,尋常麻布質地,不見暗紋配飾, 光禿禿再尋常不過外袍一件。
王勤辦事果然深得我心, 我很滿意。
穿好衣袍, 往銅鏡前站了站, 看著裡面那人影, 我也很滿意。
出門在即,孤身上路,若是一身綢衫錦袍難免招搖, 非我所願,還是低著點比較妥當。昨日差王勤尋幾套平頭百姓衣裳過來, 他頗是不甘不願, 嘀咕著說就是換上乞丐裝, 我一樣很扎眼。
王勤說得不對,俗話說得對,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我現在既普通又內斂。
離開京師的念頭是前幾日突然有的。後來幾日反覆斟酌,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定下了。
我在京師熟識之人不多,便沒有餞行一說, 再者離開一事我自覺不是偷偷摸摸, 當然也沒大張旗鼓的必要。只是, 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回, 有些人沒見上一見總是遺憾。萬幸, 昨日閉門思過的最後一天教我見著兩個,填補了不少缺憾。
細軟包袱王勤已經收拾妥當, 就在桌案上放著。我環顧四周,寢房裡擺設來回看了幾眼,能隨身帶又用得著的除了追魂別無其他。
拿了包袱,再瞥了眼牆上的追魂,也罷,尋個時機在外面鐵匠鋪裡另買一柄劍護身罷。
跨出寢房,看到王勤領著一干僕從護衛在園子不遠處站了兩長排,個個默然不語,垂頭喪氣。
我無奈,我是去縱橫四海,逍遙快活的,被他們這麼一搞,愣是弄出點生離死別的味道。
王勤張媽見我出房,便開始抹淚。我最是見不得這個,出言寬慰幾句,並堅定地告訴他們誰哭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
王勤再抹了片刻淚,問我什麼時候回來。他得了“想回來時便會回”這個答案,思慮了很久,嘆了幾聲說,他雖年事已高,但定會等到我重返蕭府的那日。
王勤堅持送我出玄天門。我堅持一人出府,不必有誰相送。
一干人等站在前庭裡目送我出府。
跨出門檻,見已有僕從牽著馬侯在階下。我幾步下階,拍了拍馬脖子,接過繮繩正要翻身上馬,一瞥眼卻見稍遠處清晨淡淡的霧氣裡,一頂華麗的大轎子直直的朝著蕭家大門而來。
皺了皺眉,直覺來的不是個能輕易打發之人,又嘆這人怎麼這麼趕巧,早一刻來遲一刻來不都比眼下出現合適麼?
今日是我思過完畢後的第一日,就有人這麼趕早來訪,再瞧那轎子、排場,想昨天一早被我回絕了的那張帖子,我料轎中坐的是雍王。
正思忖怎麼儘快打發他走,那給雍王轎子引路的家僕似乎看清了我這裡的情形,忙不迭的跑起來,邊跑邊喊邊衝我揮手,“公卿留步!”
教我心一沉的是那家僕的嗓音——又尖又細,帶著點女腔,分明是個宦官!
轎子愈近,我心愈沉。待到落轎,見一干轎伕肅然彪悍,隨侍年歲已在,可臉面光滑無須,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內宦輕輕去掀轎簾,我暗歎一聲,將包袱繮繩扔給僕從,上前接駕。
月白的錦緞龍紋衣襬在我眼前晃了片刻,一陣沉默之後,當今沉沉道:“起來吧,舅舅。”
我起身,一擡眼便見他正面無表情的瞅著我身後的棗紅良駒。半響,他瞥了我一眼,徑自朝蕭府大門去,我無奈的跟上。
當今坐到前廳上位,我側身站在下首,看府裡的僕從低頭哈腰進進出出好幾回,好一刻纔將茶水點心準備好。
待俱全了,我先向當今請怠慢不敬之罪。
當今捧著茶杯不斷地用杯蓋撥浮葉,看著我的眼神冷冷地,繃著臉,什麼也沒說。
前廳裡一時靜得有些過,我垂眼暗自惱恨,若早一刻起身何須面對這等情形。……當今突然駕臨,尤其此刻正是往常早朝議政酣暢之時,實在沒人能料到。……偏偏出門的一剎那遇個正著,真是撞邪似的趕巧,橫豎我今日走的不能安生。
“咯”的一聲,當今擱了茶杯,揮手屏退一干隨侍、僕從,安靜的前廳更加安靜。許久,他淡淡說了聲:“你要出遠門。”
連問都省了,直接斷定。
今日被他撞見了,人又不傻,聰明的很,我若是否認纔是傻。
他問我準備去哪,我思忖了片刻說也沒個定數,只隨便走走,四處看看,中意的地方多留幾天。
他凝了我半響,又是沉默。
今兒當今十分不同往日,雖然以往他也常沉默,卻不像眼下這般過。眼下這個樣子倒讓我覺得有幾分似莫言。
這個比方……有失禮數。
“也就是說你行程未定。”當今啜了口茶,道:“若是朕有事宣你,豈不是找不著人?”
言下之意是不準我出京還是我走哪兒都得給他飛鴿傳書?兩樣對我都不是好事,便裝啞巴罷。
不見我回話,當今也沒惱,挑了挑眉道:“眼下這個時節,正是南方山清水秀,好花好景之時,你不妨取漕河水路到清州,再南下臨水至靈州,沿途景緻定教你心曠神怡。”
“謝陛下指點。”我躬身道。
當今微微頷首,“這麼一路算來,大約二個月的時間,算上回程……八月十五中秋節朕希望你已經回到蕭府。”
我當下鬱結,“陛下,臣還想再到別處看看。北漠博大,夏有夏的景,冬有冬的好……”
“朕只給你三個月的閒,若此次不盡興,下回再批假出京。”當今淡淡道,卻是不容反抗的堅決。
我默然,心裡一口氣堵得渾身不順。
“莫覺得不痛快,你瞞著朕離京,朕也很不痛快。”
我剛要跪,當今卻一手將我扶住,“這事就這麼定了,中秋晚上朕設宴,你不能不到場。”
沒有哪一道旨是規定了我不能離京的,可我爲甚將這事藏掖著,防的便是眼下這等結果,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防住。
“離京在即,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當今面無表情多時的臉微微緩了下來,不知是否我多心,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似有所期待。
我避開他盯人的視線,思忖片刻,道:“陛下聖明,裁決朝政果敢英明,駕馭朝臣遊刃有餘,臣沒有什麼可進言的。”
當今皺了皺眉,語氣竟是一黯:“我們不談朝政,你當真沒別的話對朕說麼?”
我怔了怔,搖頭。
他面色當下一冷,眼瞇了瞇,瞬間看向我的目光又冷又利。片刻,聽他道:“罷了,你不想說就不說罷,朕早料到了。”
……
“朕身邊的內侍換過了,不再是李平,方纔你也見過他了吧。”
我順著當今的視線,看了眼廊外站得畢恭畢敬的新任內侍,心下糾結的是當今今日說話怎麼飛來越去,教人摸不著頭。
“他叫趙來。”當今啜了口茶,朝我掀了掀眼皮。
我擰眉,不解其意,他若要對我說什麼,何必如此隱晦?再朝趙來瞧了瞧,這回他擡高了臉,許久,才又垂下去。
似乎有那麼點眼熟……這是費盡心神後唯一的一抹知覺,別無其他。
當今見我默不作聲,神色又是一黯,眼一瞇,好在沒怒,沉默半響,他道:“朕今日前來是爲一樣東西。”
我洗耳恭聽,可他又沉默了。
突然起身踱至我跟前,劍眉微凝,他默了片刻,暗沉的眼閃了閃,道:“有一樣東西,物歸原主。”
他自袖中掏了掏,遞至我面前。
我一怔,死沉的心又翻了翻。溫潤欲滴如水,殷紅刺目似火,五爪的雙龍欲飛。
“當日朕不該奪你所愛。”當今沉聲道:“今日,朕將它物歸原主。”
瞥了眼他掌中血玉,擡眼迎上他的直視,我淡道:“陛下,物歸原主。”
我合了他的手,輕輕地推至他面前。
這血玉本就是他的,我受了一回,他收了一回。不想再有第二回。
手猛得被反握住,我一驚,垂眼見當今緊抓我的那手,青筋暴鼓。
一擡眼,正對上他狹長鷹目,眼神冷厲,噬人。
“你!定要如此麼?”薄脣輕啓,自喉嚨裡擠出一道暗啞的低喝。
我怔了怔,垂了眼,緩緩下跪:“陛下,抗拒聖意,臣自知不該,更是不敬。望陛下息怒。只是,這血玉臣……已不再需要。”
手一陣生疼。
“啪”的一聲悶響自他緊抓我的手中傳來,我一驚,掙了掙,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當今一把將我拉起,冷睇了片刻,鬆開了我,展開手掌,那血玉已裂成兩塊。
盯著破裂的兩半玉半響,他緩道:“不論你需不需要,都得收下。碎了,也得收。”
再次遞至我面前,我瞧著他漠然執著的眼,面無表情的凝視,終是接下。
當今面色不變,隻眼神一閃,再凝了我片刻,道了聲“起駕”。
我側身讓道,“恭送陛下”這句話還沒出口,快步將要走出廳的他突然頓步,啞著嗓子道:“八月十五若見不到你,朕就拿蕭氏子弟開刀。”
我不由得一震。
“廣隸,朕說到做到!”
生平第一次忤逆他,結果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