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時, 我在艙房裡用飯,聽得外面喧譁漸漲,料想桃花鎮已到。
開窗望去, 只見前方大小船隻少說數十條沿渡口泊在河岸, 上船的下船的甚是頻繁。行商之人多結交, 出門在外遇著同行熟人再尋常不過, 隨便一眼, 即可見有人相互招呼。
桃花鎮這渡口不小,寬堤岸,新樁基, 看著像不久前剛翻新過。渡口有官差執勤,縣令想得倒是長遠, 這般鬧騰之地, 官府若不盯緊, 一準天天鬧事。
船行緩慢,尋著泊岸點。沿途我瞧不少商家都主動套葉覆雨近乎, 更有人特意從艙房出來拱手,看來葉覆雨在商界真是個人物。
過了半刻鐘,終於找著個不錯的泊船地,還是別家商船要起錨給空出來的,桃花鎮的繁華似乎更勝我想象。
合了窗, 起身收拾細軟, 葉覆雨等會兒會帶人下船採辦給養, 我正好隨他一同進城。
方纔泊船之時, 我已瞧見韓凜坐的那條船, 它泊在一衆華麗客船之中,有些難辨。韓凜的本事從前我是略有所知的, 這次皇上派他跟著我,我想一路獨行,不是易事。好在這渡口人滿爲患,葉覆雨的商船正揹著他那客船靠岸,想從他眼裡消失也並非不可能。至於能消失多久,權看往後之情形。
混在人羣裡往進程方向去,經過渡口關卡之時,葉覆雨著人給當值的官差十兩銀子,大模大樣的,毫不避諱。我心道,銀兩雖不多,但行賄到底是見不得光之舉,怎就如此明目張膽。
正念著,又見旁邊經過一客商,給了二十兩,官差照樣收下,也有人不給,官差也不多說什麼。
葉覆雨大概瞧出我的訝異,笑著說渡口那些船泊著都是要繳銀的,數目按船多大,押了多少貨而定。
我瞥了眼正在記賬的官差,瞭然。話說,縣太爺挺能生財的。
渡口通往城門的道上,兩旁擠擠挨挨擺著攤,商販有些是船主,有些是當地百姓,南北雜貨,本地土產,吆喝著,好不熱鬧。
我正是擠著這熱鬧的人羣進了城。
爲避開韓凜追蹤,一入城我便提出與葉覆雨分道。告別之際,他頗爲遺憾地嘆了又嘆,低聲道“只望人生何處不相逢”。
瞧他那樣,我頓時覺得自己十分不近人情。葉覆雨怎麼說也算幫了我,吃住船上那些日子,若不是我執意,他半兩銀子都不打算收。眼下我走得乾脆,時辰又恰是午後,剛用完膳沒多久,連個請飯都不得時機,慚愧。
只能等日後在尋機會補過了。
別了葉覆雨,我就著小巷尋了處民宅借宿,客棧是決計住不得的,那種地方最瞞不住人眼。虧得我事先想周全了,將出京時買的護身劍棄在船上,不然,沿途惹人注意不說,要投宿民宅只怕不可行。
容我投宿的是戶三口之家,一對年輕夫婦及其高堂,深巷高牆,三間房舍,一個小院,院裡載了幾株桃樹,上面結滿果實。桃花鎮大約真如葉覆雨所說的民生殷實,這樣的區區三口之家,若是在別處起早貪黑累死累活也不能有此家底。
給了些銀兩當定金,我便在三間房舍裡左邊的那間住下。
晚上隨意理了理細軟,卻發現包袱裡多了樣扎眼的東西。
我握著那塊眼熟的白玉牌有些愣神。它……究竟是什麼時候從葉覆雨衣襟裡跑到我包袱裡的?
玉牌是上好白玉,巴掌大小,頗厚實,祥雲蝙蝠圖案,中間刻了個“覆”字,沒有一點瑕疵裂紋,這麼一大塊整玉本身就價值不菲,更何況玉石背後還壓著整個覆雨商行。
昨晚我說要下船,葉覆雨當即慷慨的以玉相贈,據他說此玉乃他信物,憑著它覆雨錢莊銀子可放手借,覆雨酒樓酒菜可放開吃。這麼炙手的東西,我當然不能要,堅持推拒了。
可它,隔了一夜,還是跑到我手裡。
凝了片刻,微微一嘆,塞進包袱裡。想了想,又覺不妥,這東西來日要還給葉覆雨,定不能丟了。
取出來貼身安放,在衣襟裡又不期然的摸到那碎成兩半的血玉,心下又是一陣悶。
莫道我優柔寡斷,莫道我拿得起放不下,更莫道我自困自擾當斷不斷。人不是我,不懂我的痛。
眼下,我需要時間。一生活兩次,總該讓我喘口氣歇歇腳再上路。
深巷高牆確能隔斷世俗。
我擺了躺椅在小院桃樹下小憩,微風習習,睜眼近可見碧桃青青,遠能望晴空萬里,側耳可聽一牆之外,青石板路上腳步清越。
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寧靜。
京師給不了的,蕭府不可尋的,倒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鎮一隅,教我逮到了。
本來只想遁著暫時歇腳避耳目,最多也就留三日的打算。不想,留一日,靜心。留兩日,安心。第三日,便是舒心。笑看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夫唱婦隨,膝下承歡。淡看風起霧散,天高雲淡。
人生愜意,幾回今朝。
於是,三日過,意猶未盡,再三日,再三日。
轉眼便是半月,該是離開的時候。
若問有無留戀,我說有。不過,更清楚,這裡終究不是歸宿。
踏著幽深的石板路,將那宅院拋卻身後,走出深巷,正是雲淡風輕。
在巷裡匿了十數日,桃花小鎮於我除了高牆深巷其實全然陌生。
臨行在即,諸多東西需要準備,比如干糧、水、也要再添件換置衣衫,當然還有馬匹,像葉覆雨那樣投趣又好客的船主是可遇不可求的。
趁著置辦行囊,總算對桃花鎮有了那麼點感知。城鎮不大,中間穿城而過的街道最是繁華,隨處可見衚衕小街曲折錯綜,城中蜿蜒小河圓拱石橋,有那麼點南國水鄉的味道,很尋常的鎮子。若說有什麼能教他鄉人留下印象,非隨處可見的桃樹莫屬。那晚葉覆雨說我來的不是時候,我不以爲然,而此刻看桃葉碧綠,聞桃香清淡,我突然想看一看二月桃花繽紛的盛況。
可惜。
備妥馬匹乾糧,已是午時。就著小攤吃了碗麪,順道向攤主問個路。
那攤主是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頗爲自豪的告訴我,他家鄉雖小,但水陸十分便利。自渡口搭船,往南可至清州,向北是隆城,一直向北可達京城,途中無須週轉。若是走陸路,出城三條道,進京,當走朝北那條,沿它向北可拐上官道。朝南那路可至清州,中途分岔道能達涼州。東南小路通雲山,翻過雲山向東快馬一日也可達涼州,若往西便是成州。
他這個州那個州說得順溜,我聽得很是繞口。那幾州同屬中南繁華地,景緻風貌聽說各有千秋,一時拿不定主意去哪州,不由得有些犯難。
那攤主大約是瞧出我的心思,熱心的提議去涼州。他說,此刻正是一年裡遊涼州最好的時節,涼州城多湖,湖中種遍蓮花,頗享盛名,每逢六月,慕名前往的各地才子公子多了去了。
我默然瞥了眼身上的麻布衣袍,確定自己既不像公子更不像才子。
攤主接著說,每逢蓮花處處開時,涼州菩提寺便有高僧在涼湖邊設席弘揚佛法,勸解世人,普度衆生。近些年,主持講佛法的是高僧明鏡。據說,座無虛席,旁聽之人不計其數。
我對唸經說法興致缺缺,直覺上了年紀之人才有那趣。
而賞花賞草向來不是我所喜,特意趕到涼州看蓮花,總覺得不能想象。
可凡事並無絕對,方纔不是剛爲錯失了這裡的桃花遺憾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