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之時, 在崇武門遇見雍王。他剛從招搖軟轎上下地,晃著摺扇迎上來,盯了我半響, 似笑非笑:“公卿, 要回去了麼?聽說昨日選美一無所獲, 公卿眼見實在高啊。”
他滿嘴揶揄, 我想辯解但不知怎麼說好。
他接著道:“哎, 京師這美人扎堆的地方,竟沒生出入得公卿之眼的女子。”他不痛不癢的搖了搖頭,“話說回來, 本王也覺得凡夫俗女襯不上公卿,昨兒公卿要是真看對了眼, 本王纔要失望了。”
他一臉理所當然, 我一句話都接不上。
雍王儒雅微笑片刻, 眼神漸漸有些虛浮不定,閃爍不定:“咳, 昨晚上休息得可安生?”
我正琢磨他怎的頂著張好聽牆角的臉面如此一問,雍王更近一步,壓低了嗓子道:“龍吟宮龍潭殿那張臥榻乃採天池山頂罕見琉璃石而造,據說此石得天獨厚,受日月光華澤被, 冬暖夏涼, 躺久了延年益壽。”雍王眨了眨眼:“公卿, 昨晚你……”
沒有不透風的牆, 可這也未免透得太快了些。我夜宿內宮, 一宿的時間不知道激起了朝堂幾層浪。
雍王湊著臉靠近,我瞄了他一眼, 淡道:“王爺昨晚上沒睡安生。”
他愣了愣,乾笑兩聲,退離了幾步,擡手摸了摸有些發青的眼眶,道:“教你看出來了,枉費本王進宮前特意修面敷臉。哎,不瞞你說,本王好幾日沒睡安生了。”輕嘆一聲,道出因由。
太后近年迷上佛寓,相國寺的老和尚們時常奉召入宮說佛講道,可聽了幾年,來回就那麼些話,太后終於嫌棄了。太后在皇上面前唉聲嘆氣,皇上便降旨賜了雍王一樁大任——在民間尋訪有道高僧,不計手段將人弄到京裡來,好吃好喝供著,隨侍恭候太后傳喚。
“公卿,你說這叫什麼事兒?”雍王嘆道:“若是對這個嬌滴滴的女子威逼利誘權且說得過去,跟個禿頭糾纏,本王多說一句渾身都泛寒。”
我瞧著他頗爲幽怨的面色,心道:你倒是威逼利誘過多少嬌滴滴的姑娘?
他兀自長吁短嘆。我斟酌了片刻,寬慰:“王爺且當爲陛下犧牲罷。爲人臣子把君上伺候舒坦了實乃本分。”
再開解幾句,雍王還待面聖覆命,便與他告辭。
回到府中,打中庭過,正見張媽帶著一羣丫鬟在涼亭裡縫縫補補,細聲談笑,興致頗高。
揮手免了她們的道禮,我本是直接回後院,一瞥眼卻見王勤頂著花白鬚發紮在女人堆裡。
“王勤,你在此湊什麼趣?”我笑道。走近了纔看清一干侍婢人手一方紅帕,在張媽的指點下專心細緻做女紅。
王勤道:“老奴在督促她們趕工繡喜巾喜帕。”美滋滋的。
我瞧了片刻,淡道:“都收了罷。”
王勤呆了呆,驚訝眼光在我面上探了又探,我淡著臉看他滿面的笑容就這麼塌了。
樂極生悲。凡事何必太投入太較真。
我走出涼亭,只聽身後陣陣嘆息。
荒唐折騰幾日,禮部人仰馬翻,不過宣告了一件事兒。
我的婚娶由不得我做主。
幾日後中秋節,我上了趟疊翠山。
下山時在山腳下一座土崗見李不讓叼著根草,背靠大樹,環手抱胸,悠閒豁達一如既往。墨黑的高頭大馬拴在一旁,前蹄不耐地刨土。離開的時候,崗上留了五六個新坑。
進城已是傍晚,城門口一座破茶棚裡,莫言端坐的身影堅如石像。
領著他二人隨便找了處酒樓坐下用飯。
世事沒一件會像切豆腐一樣容易乾脆,手起刀落,一分爲二斷得乾淨。有些事不能強迫,不能強迫接受,也不能強迫罷手。順其自然,由它去吧。
飯席上,不知怎麼說起了近來國中的頭等大事。北漠南唐聯姻,拓拔野迎娶永寧公主。
自那日我從皇宮出來,在府裡沉悶了多日,並不知曉那令兩國百姓歡欣鼓舞的大喜事,已攪得後宮幾日不安。
永寧公主聽聞自己雀屏中選要遠嫁外邦當郡王妃,本就不大樂意。後來不知怎得打探到拓拔野被我毀容破相,臉上長疤猙獰,面目可憎,便更加不甘願了。她在母妃陳太妃跟前哭鬧,揚言寧死不嫁番邦蠻子。陳太妃憐惜女兒,又不敢公然抗旨,便在太后跟前長吁短嘆。太后被她嘆得一時慈悲心大起,領著陳太妃永寧公主見駕。李不讓道,那會兒皇上正與他和禮部官員商議接待拓拔野一事,見了幾人,不待太后張口,當今即肅著臉冷笑道,永寧公主非嫁不可,就算是一方牌位,只要秦王世子不嫌棄,也得擡到南唐國。
如此,後宮愁雲慘淡。
聽這般說來,我似乎就是永寧公主不幸命運的禍首。
李不讓忍不住嘆氣:“太后太妃公主不痛快,連著我等一干朝臣跟著受罪。”
我皺眉:“不至於罷。不是有皇上頂著麼?他素來不準後宮影響朝堂。”一轉眼,只見莫言捏著酒杯,緊縮劍眉,凝著臉不說話。
李不讓道:“你有所不知,太后在皇上跟前碰了釘子,鬱悶了幾晚上,越發潛心佛道。前日,徵得皇上首肯御花園設宴……宴請衆臣吃齋一頓,聽佛半日。”
我愣了半響,瞥眼看莫言的面色又沉了幾分。
“那僧人論佛……不在道上?”我道。
李不讓灌了杯酒道:“不是。雍王引薦的和尚是個滿腹梵學的高人,十分上道,太上道了。”又喝了杯,一聲感嘆:“偶爾聽之便罷,若太后三不五時來這麼一茬子,我擔心朝堂之上有人招架不住,要斷子絕孫的。”
一陣悶咳,我強忍了笑,堪堪穩住,聽李不讓又加了句:“尤其柳如煙,前日宴席上就數他問得最多最起勁。”
我訝然,沉悶了多時的莫言此時突然道:“我是決計不會遁入空門的。”
自酒樓出來,正是月上樹梢,一地銀輝。
我隨即與他二人分道。今晚是中秋,若非他二人一再堅持我是決計不會在今天這樣的良辰佳節破壞人閤家團圓的。
回府,遠遠看見大門敞開,裡面燈火通明一溜兒見不到底的時候,我便知不妙。
進府跟著侯急了的家丁一路到中庭,踏上水榭,果然見當今在一衆內侍僕從環伺下端坐,託著杯茶,拉著臉。
“廣隸,你倒是有興致。”當今不疾不徐道:“不在府裡用飯,怎麼?朕遣來伺候你的御廚比不上悅來飯莊的土包子掌勺?”
我半垂了眼,苦笑著做了必要地謙恭。
“陛下,御膳還是土菜於臣而言,不過都是填飽肚皮。”
當今面色倏地一凜,月色下我將他眼底稍縱即逝的凌然看得一清二楚。
我默然垂首好一陣,當今面色才緩了緩啜了口茶,彆彆扭扭體恤了我兩句,再賜了兩盒御膳房現做的月餅,便擱了茶水著我賠他繞著環湖的遊廊走了一段。此時正值清風明月,丹桂飄香,滿池湖水粼粼。
當今看天上滿月水裡倒影,一直不甚痛快的臉陰鬱終於全然褪去。
自出水榭他便一言未發,我跟在他身後半步,不想多說惹他不痛快,一路都沉默。他幾度側身回看我,眼神時而平靜時而犀利。摸不準是何原因。
遊廊裡磨了些時辰,當今拐上條石子小路。我微一側身,瞥見被勒令留在水榭裡的一干內侍正顛顛地小跑過來,便轉身繼續跟在當今身後。
石子小路直通大門。
大門已在眼前,我正要開口送駕,當今突然轉身,瞟了我一眼,扯了扯衣領道:“廣隸,你府裡熱得緊。朕呆的時間不長,渾身悶出一身汗。”
我愣了片刻,轉身吩咐王勤替聖駕準備洗浴。
當今擡手止,皺眉:“朕不妨事,回宮再打理。倒是你每日呆在這蒸籠似的屋院裡,受得了?”
我忙道:“臣耐熱……”
“朕知道你還耐寒。”當今截了我話茬,道:“皇宮北小岐山上有處行宮,依山而造,清涼秀美,是避暑好去處。朕即刻著人準備,你明日前去小住半月。”
小岐山上那處行宮名瑤池,是歷代皇室后妃們避暑之所,我自然要推拒。
當今一擡手,斷然道:“沒什麼不妥,朕覺得這般甚好。避暑之餘你且當做遊賞,朕當日許你三月假,早早就將你召回,此番便當是補償。你什麼都不用收拾,那裡該有的都有,若嫌宮婢生疏伺候不全,帶上裡府裡稱心的一道去。”